鬼厉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一个wolfstar写手
AO3: Aquinnah
微博:解胭脂

【哈利·波特同人】十日谈

西弗勒斯·斯内普中心。十天之内在挪威卑尔根的奇遇。

斯莉单箭头,故事本身无CP。

全长大约一万字。成人童话,贾木许式的文艺片。





For Adrienne, like all things I do.

 

十日谈
DECAMERON

 

第一日

 

很多年以前,西弗勒斯·斯内普刚刚从霍格沃茨毕业的时候,那时代人人迷茫,无数的时间在手上,他也因此走遍欧洲诸国。当然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看景物不过是冷眼旁观,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旅行。年代久远,又走马观花,各大城市在头脑中通通成为混杂不清的色块,难以辨别各自特征。巴黎的晚霞是玫瑰红,伦敦灰暗阴郁,巴塞罗那绚丽喧嚣,而斯堪的纳维亚是冰蓝色。西弗勒斯天性好静,繁华大都市中他是过客,但北欧低调,像给他体贴拥抱。

他长在曼彻斯特,坚硬的北方工业城市。生长环境与家学渊源组合一起,让他成为了现在的样子。有时候想也许比起故乡,他本来就更适合日耳曼人的地方。毕业后留在霍格沃茨做魔药学实习助教。忙乱起来几乎脚不沾地,很久没有时间回到北英格兰,遑论出门旅行。这一次过北欧,是因为复活节学期放假,难得闲暇。一个人走在高地湖畔空荡荡的堡垒之中,那种寂寞叫人疯狂。他在地窖中独居数星期,作伴的除了试剂,只有玻璃器皿中浸泡着的标本。终于忍不住,收拾行囊离开格伦芬南谷。

上一次过挪威尚属年少,记得有美丽的海岸线和极其寒冷的冬天。除此之外诸般事物不甚清晰,但他一直记得彼时在卑尔根某画廊看到的一组雕像。

那是街边不知名画廊里临时布展的一系列陶瓷人像,主题全是精灵神怪与眼眶空洞的孩童。他被那种纯粹的瓷白色调吸引,在塑像中走走看看。长着尖利长耳朵的妖怪,眼眶中飞出金色蜂鸟的儿童,啃噬鹿耳的小女孩,阴森诡异。但是印象最深刻,是一尊通体白釉的孩童塑像,维持双臂伸展的姿势,跃进泥浆色的水洼。他是纯粹理性思维,信奉逻辑,不经常对荒诞事物产生兴趣。但是彼时眼前塑像自有一种奇异吸引力,人形是纯粹瓷白色,与脚下溅起的黢黑水洼对比,像在暗喻跃入黑暗龌龊。

他后来知道雕塑家的名字叫金·西蒙森。

北欧神秘学,其实颇具其阴暗面。

然而当他再一次因无处可去,来到卑尔根的时候,异国的神奇生物史根本不在思维范畴之内。

西弗勒斯走在旅店附近的石板街上,天下小雨,砸落地面升起白雾。漆成彩色的联排建筑映在眼中,好像经过滤镜打磨,是一排排童话中的小房子。此时是四月初,快要到斯普劳特的生日。同事之间需赠礼物,这是礼节往来。他在街巷之中穿行,漫不经心地寻找商铺。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那爿店铺。布吕根港附近诸多商铺餐厅,此时春末夏初,每一间都游人众多。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靠近他看见的门面。那爿店铺是传统汉撒建筑,与周围房屋本无区别。木质立面漆成一种近似苔藓的森绿色,没有明显标志物,一时间也找不到招牌。

走近看,才知道是间古董店。

不像其余店铺橱窗流光溢彩,古董店的橱窗中一片黢黑,他在玻璃上看见自己的倒影。其中陈列挨挨挤挤,好像经年累月无人问津,盒子上都带着一层薄灰。

西弗勒斯沉默观看,忽然发现正中的天鹅绒首饰盒里,摆着一只奇异的戒指。指环是纯金铸造,年代久远,原本的光彩尽去,留下古朴鎏金色。造型像一条小小皮带搭扣,手工精巧。他想这东西应是不错的生日礼物。当下没有多想,决定进店看一看究竟。

跨过森绿色门槛的那一瞬间,听见门后铜铃响声。

突然间有种心悸,好像自己正在跨越什么不知名的界限。门外是繁杂人间,门内黑暗,他的视线一时没有调整过来,站在原地半天,才看清眼前事物。一眼看去,古董店内像是谁家的客厅。地面上铺着大幅织锦地毯,上上下下堆满奇异装置与老旧家具,天顶上垂挂摩洛哥风格的镂花铜灯,及造型美妙的枯枝干草。远远窥伺,像一片死去的森林。民谣中巫女的药剂店,大约就长得这个样子。

他的脚步声迷失在古董森林中,显得空洞。

店面后方传来悉悉疏疏的声音,像布料划过地面。

有人来。

他悚然一惊。

抬头瞬间,看到那个女人。

最醒目是一头丰沛红发,晦暗室内,像燃烧的火光。人脸在其中就显得苍白而小,轮廓深邃英挺,脸颊两侧凹陷,几乎显得凶相。只是那种眼神如斯神秘,看久了叫人害怕。他才发现红发女人穿着及地的织锦长裙,金红紫三色交错,垂落地面,像一朵流光的云。

说是本地的巫女,他也相信。

他用英文礼节性地询问橱窗里那只戒指,语调非常有距离感,就显得死板。红发女人轻盈将首饰盒取出来给他看。问他要买来做什么,听说是送给女性同事的生日礼物,脸上突然有种微妙笑意。也就是在她微笑的这一瞬间,斯内普才真正意义上,认真看清了这人的脸。

她有一双绿色的眼睛。

“这是服丧戒指。”烟嗓低靡,听得人浑身酥麻。

他不晓得什么叫服丧戒指,但听名字也能猜到用途。

红发巫女信手将一缕卷发挽到耳后,对他促狭微笑,“以前女人死了丈夫,就把先生的一缕头发编进戒指里随身携带。”那种眼神,颇有种诡异的捉弄意味。

服丧戒指用来送礼物,当然不是吉利征兆。

她转动指环给他看,鎏金戒圈后,果然有机关卡住丝缕金发,编成纤细辫子,沿着戒指上凹槽一圈,服服帖帖。不知道这枚戒指与头发的主人已作古多少年,金发都已经褪色,暗淡无光。近乎超现实。头发在各国文化里,从来也都是灵异事件的载体。也许是因为店内气氛和神秘的女主人,西弗勒斯忽然失去继续交谈的兴趣。只能道谢致歉,挥别店主人而去。

那天他到底什么也没有买。

走出店门,稀疏细雨落在黑发上,潮湿黏腻。突然让他清醒,浑身冷颤。

古董店中一切,像是一场晦暗的普罗绮梦。

他以为此事已了。

 

第二日

 

卑尔根多雨。

滂沱降雨使天空骤然黯淡,光照被路边煤气街灯取代。雨点近乎疯狂,像出于暴怒,嘈杂敲打玻璃与窗台上开裂的陶土花盆。斯内普走到室外的时候,狂风漫卷。雨水淋湿旅游巴士,闪着荧光的户外广告牌,与街角的青铜塑像。街上许多人根本不打伞,像早已习惯峡湾地貌带来的充沛降雨。他住在罗森克兰兹街上一幢老式旅馆,从港口往回走,沿着海港上去,一路雾气迷蒙。

水花四溅。

抬头之间,他看见有人在雨中旋转起舞。

她的皮肤那么苍白,近乎是雕塑一样的肌理,而丰沛红发像黑夜中的火焰。灰天黑地,就这一捧浓艳颜色,大雨中四散开去。此处无人,红发女人伸展开修长双臂,仰着脸迎雨水旋转,旋转,几可御风飞走。那身织锦长裙拖过雨水冲洗的石板路面,裙摆本来已经沾染泥泞。

女人踩过地上水洼,溅起无数污水与泥点。

他在远处沉默相看,突然间产生强烈的似曾相识感。

电石火光之间,想起许多年前,卑尔根街头画廊展出的诡异人形造像。

金·西蒙森的水洼系列雕塑,纯白人像伸展双臂,跃入泥塘。

雕像俱有阴森的空洞眼睛,动作飘忽而诡异。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和眼前人有种微妙的相似。

与己无关,他没有上前打扰,亦步亦趋走在其身后。

回罗森克兰兹街的路上经过古董店,店面中亮着星点灯光,橱窗外看进去,像烛火或者煤油灯。四周商铺中灯火通明,餐馆与小咖啡厅里坐满中产阶级游客,啤酒与海鲜意面,觥筹交错。而他站在异乡的雨中,无根水飘忽而下,落在他头顶肩膀。

他忽然觉得空虚。

大约是气氛使然,鬼使神差,他真的再次踏进古董店。

门后此时此刻,古董店主人那头丰沛红发被雨淋湿,贴在苍白脸颊上,忽然显得眼眶深邃且大。五官凌厉,可称作是精灵气质。她已经不算作年轻,至少三十过头,早不是廿岁年华的小姑娘。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不卑不亢地点头,作为招呼。在晦暗店铺中走走停停,入目尽是古物浓艳色彩。西弗勒斯自己身上的黑色长袍与店面温暖陈设格格不入,他尴尬站在原地,想对方是巫师也好,麻瓜也罢,他与人之间到底有太多隔阂。

不管这陌生人是谁,隔阂都一样存在。

窗外是雨夜,暴雨打在石板地面上,升腾起白雾。他无处可去,地毯下的木地板踩上去吱吱作响,红发女人看他一眼,挪动两张扶手软椅,与窄茶几拼凑一起,请他坐下喝咖啡。寂静夜晚使人思虑繁杂,而他身在异乡,无处可去,下酒馆更不是个人风格,索性滞留此地消磨时间。两人对坐闲谈,讲挪威文化,讲刚刚过去的宪法日,谈博物馆里的萨米展览,甚至谈挪威如何是欧洲第二大咖啡与面点消耗国。看似话题丰富,实际上与二人自身讯息均不沾边。红发店主人说话的声音轻且慢,咬字不清晰,句末总有气音。配上沙哑嗓音,窗外大雨,叫人昏昏欲睡。

讲一讲古董与艺术,不晓得为什么,突然间谈到西蒙森。斯内普平缓讲述学生时代后在卑尔根所见的展览,讲雕塑家诡异的个人风格。他没有忘记,刚才雨中惊鸿一瞥,他如何觉得眼前人像西蒙森的雕塑。突然看到女人露出某种了悟神情,从身后书架上抽出厚重铜版纸画册,“你说的是不是他。”

是雕塑家集结成册的个人作品集,摊开那一页上是一组他从未见过的彩色照片。还是一样儿童主题的塑像,这一次所有人形上覆盖青苔,还有的干脆置于森林中拍摄,好像置身精灵王国。

“西蒙森最近的系列叫青苔精灵,”对面女人神态懒倦,“日耳曼民谣里,说青苔中生活着精灵,是森林的守护神。古挪威语里,称作斯卡拉提。传说讲他们有着非人美貌,浑身覆盖青苔。有时候会恶作剧,代替人类的小孩。其实真正的青苔精灵并不是人形,而是接近地精形态的鬼怪。以能够随心所欲变换成人形,引诱过路的旅人进森林而著称。”

代替人类的小孩,这是什么意思。

“夏天是采摘菌菇的季节。我小时候去附近森林里玩,迷路,到了夜间才被找到,从此之后一直被人嘲笑是青苔精灵的孩子。真正的人类被留在了精灵的世界。”那张轮廓深邃的脸,一星烛火映照,五官上投下浓重阴影,莫名诡异。突然间对他微笑,好像一切只是玩笑话。

欧洲生活多年,其实日耳曼传说他多有耳闻。

巴伐利亚的撒勒河沿岸有民谣,森林中住着灌木祖母,是所有青苔精灵的祖先。她与山林同寿,却是不详的象征。长相似老妪,有双深邃的眼睛和蓬乱的长发。春秋两季,黑森林中升起大雾的时候,人说那是青苔精灵的炊烟。西弗勒斯·斯内普生平信奉逻辑,走出店门那一刹那,已经衷心相信自己听闻种种,都不过是逸闻趣事。青苔精灵不在他所知的任何神奇生物范畴之内。民间传说多是迷信,麻瓜社会,怎可能这么轻易碰上灵异事件。

他终于回到暂住的松恩旅店,经过一天辗转,累到极致。简单洗漱过,躺倒就睡着。

当天晚上,支离破碎的梦境中,他始终看见红发女人那双青苔一样森绿的精灵大眼。梦中那双绿眼睛,与火焰一样耀眼的红发,辗转不去。他看不清对方的脸,蒙太奇一般飘忽不定,突然迫近。

他从梦中惊醒,呆坐在床榻上愣神。

他看见的,好像是故人的容颜。

 

第三日

 

这一天他知道她叫拉赛尔,写作Lasair,真正不寻常的名字。是凯尔特语源,意即火焰。念在口中,像一声欢呼或者叹息。彼时他坐在古董店里喝黑咖啡,卑尔根夜间寂静,身边有真的火光。星点烛火飘摇,映在眼中。对面红发店主与他对坐看书,专心致志。室内一片安静,只能听见窗外落雨的声音。偶有行人过,脚步踩在石板街上,声声闷响。任何平静的现在,都有一段坎坷纷乱的过去。或许是因为太安静,思路满场乱飞。他突然想知道眼前人的生平,这样奇瑰的人,是否也有葱茏往事。

“烛火像人的生命。如此脆弱而致命。紧紧看护,它们照亮黑暗,温暖躯壳。肆意蔓延,它们却能摧毁本来应点亮的东西。”那把烟嗓低声念书,是桑德森著的王者之路。

远天外山雨欲来。

这样昏天黑地,只有店中面前的一点火光。他看见红发女人的左手无名指上,有一只银色戒指。很朴素的颜色,大约因为年深日久,已经不剩下任何光泽,一眼甚至不能轻易发觉。

是婚戒吧。

 

第四日

 

晚间饭食是一碗杂菜浓汤,挪威传统菜色,从喉咙中滑落,温柔妥帖,暖人脾胃。拉赛尔找出一台古旧留声机,背景音里放后摇黑胶唱片,他辨认出奥拉佛·阿诺德斯。古董店里,总有种木头腐朽的味道,是古物发出的哀叹。留声机里变成冷峻音乐,如泣如诉的女声,竟然是有歌词的。他听不清唱词,可是不愿惊扰气氛。端坐原地,安静分辨诡异模糊的唱腔。

“克桑·马尔斯特兰的歌,”红发挽成松散发髻,向他微笑,“名字叫酒窖玫瑰。”

拉赛尔起身收拾杯盘,舒展身躯。他看她在店面里走,裙摆倏倏扫过地面。那种细微声响听在耳中,说不出的微妙。水声潺潺,红发女人背对他清洗盘子,斯内普帮忙收拾桌面。忽然听见那把低靡嗓音用两人之间通用的英文跟随乐声轻声哼唱,歌声刻意放得很慢,歌词含义对他来说于是清晰起来。“雨中的酒窖玫瑰,店铺永不关门。吾爱,我黑色眼睛的城市的孩子。我们也可疯狂,但却选择这无尽黑夜,这酒窖玫瑰。”他抬头看她。长及足踝的大摆裙挂在身上,松松垮垮,像故乡田埂上被风吹动的稻草人。

“我年轻的时候,经历过一些超出年龄的事情。”她还是背对着他安静做事,声音平静温和,“我家穷,哀乐交杂,没有念大学,自立很早,为了养活自己做过很多零工,也睡过地下室或者别人家的车库。”

二十岁的时候,在一间餐厅做杂工。毫无意义毫无出路的工作,勉强可以维持生计而已。这种活法,大概可以叫做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没有目标,更不敢有什么理想。身边没有人看护她,那时候餐厅有个年轻的常客,名字叫拉格纳,还是学生,比她年长。斯塔万格人,高大峻美。说得直白一些,这样看似蕴含力量的相貌,错觉之间,以为能给她提供保护。

那是她二十年生命中出现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无可取代。

彼时她的感情超越爱情,将对方看作自己生命中缺失的一切。她未曾拥有过的家庭,她的爱人。而恰恰刚好,这个人在她最狼狈不堪的时候出现,不管是对是错,那时候都要抓住。

二十一岁,两个人结了婚。搬到卑尔根,借钱开了一间小小酒吧。

二十三岁,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孩。长着黑色小卷发的小男孩,名字叫伊万德。

她没有看他。但几乎不受控制地,西弗勒斯的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

伊万德四岁的时候,在一次度假中,溺死在海里。

她说你知道我本来以为自己没有爱过什么东西,在海浪之中,感觉不到伊万德的那一瞬间。我的一生中,不相信任何人能够有这么恐怖到灭顶的感觉。当你站在大洋的怒涛面前,想到的那个人,就是你爱的人。你能想象吗,你一生中,艰难困苦,以为总有一个人,是你的那一道光。但这个人,最终活生生在你手中失去的时候。

这种痛苦本身,就足以摧毁一个人。

悲伤是异国,任何不属该国国民的人,都无法理解他们的语言。

红发女人转过身来,对上西弗勒斯黑色的眼睛。

她说她的婚姻其实是没有意义的。二十岁的时候,会爱上什么人,完全是因为自身的缺失。因为投影,才会寻求另一个人的陪伴。这是大部分感情的本质。她其实并没有理解过,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人。在与拉格纳结婚后,告诉自己,她是居住在卑尔根的年轻妻子,年轻的母亲,一家小酒吧的女主人。他们的生活很平常,很满足,够温饱。未来的她会住在一间纯白色的公寓中,这公寓有阁楼,可以俯瞰楼下的石板街和踩自行车过的人。二十年后她自己的小孩也会长大,坐在一间心理治疗师的办公室里,以闲聊的语气抱怨一些连她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这一切存在的可能性,是因为拉格纳,和婚姻这一张薄薄的纸。

对很多人来说,找到那一个以为自己会毕生相伴的人,余生所有其他的问题好像也迎刃而解。

事实上,当然不。

酒吧顺理成章地倒闭。而她离开了懵懂时候就相伴的丈夫。走在街上,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呢。你看见的每一个人,都在做自己日常的事情。哪怕是故交,抱怨一句天气好冷;或者孩童,说爸爸我能点一份薯条吗拜托拜托啦。都会觉得,想要对这些东西敬而远之,想要远离这种生活。难以用语言形容,是内心生发出来的一种潜意识地排斥和拒绝。

热闹是这个世界的,与我们无关。

他们两人萍水相逢,这样诡异的情形,这样诡异的店铺,他始终在猜测,对方究竟是不是魔法界人士。哪怕说到这一刻,他也没有任何结论。由此可见,人类的痛苦是共同的,没有谁得以幸免。麻瓜也好,巫师也罢,不过都是混沌前行而已。拉赛尔递一杯咖啡给他,碎发自然垂落下来,遮挡住视线。当然也没有看见,此时此刻,高大的英国男人缓缓低头,凝视身前人。眼中冷淡尽去,与那奇异的、带着异域峻美的五官一起,竟然有一种教堂里神像般悠远的慈悲。

远离从前的生活吗。

斩钉截铁,重新开始?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戴着古早而廉价的婚戒。

 

第五日

 

他对她讲自己往事。

说是谈天,其实多有隐瞒,其中省略去诸多关乎身份的细节。说自己六〇年一月出生在曼彻斯特的郊区,父母不睦。虽然没有任何怪罪的意思,但是有时候也会想,假如他出生在一个不同的环境,不会在潜意识中有这样希望脱离困境的心态,也许人生进程就会不同。他说我以为人生并无意义,活着只是为了活着。没有目标,更不敢有什么理想。仔细想一想,前半生苦苦追寻的一切好像都不过是竹篮打水。这二十六年,说得清楚一些,究竟哪一样事情是最重要的?

他的声音很平淡,并无起伏。说我九岁的时候,认识一个女孩,那之后她的名字是我生命中最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停顿一下又说,她长得很像你。讲到这里停下斟酌,看到对面店主人那双莹莹发绿的眼睛,忽然觉得荒诞。觉得自己可笑。他怎么到这个时候,还会被生活中所遭遇的任意一样事物,勾起关于过去的回忆。又说最后,因为道路不同。她另嫁他人,他耿耿于怀,始终不能原谅。多么可笑,一个人类,竟然能通过仅仅是存在这样简单的事实,给另一个人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可是一切无法挽回,五六年前,已经因故去世。她也是,二十岁就结婚。他说他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说她如果还在,应该就是像你这个样子。但她……但她和他本来就是完全相反的人。

他是聪明人,自己也明白他的爱情与执念之间,只有极其细微的一条分割线。但那是他黑暗人生中,二十余年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唯一的一点亮光,哪有这么容易放弃。

那张脸,满幅嶙峋,浓重眉峰微微上扬,有点拘谨但是极端硬净。

人不能顺理成章地记恨一个人,当然大部分时候,爱,也不会太纯粹。

退到最基本说,有些人,也不会容许你忘掉他们。

他好像要说些什么,嘴唇极轻微地开启,最终只不过是呆坐在原地,“我,”只讲了一个单词,嗓音忽然卡顿,停一停又说下去,“我人生中只有一样美好的东西,但这个美好的东西,不属于我。”

眼前烛火飘摇,对面拉赛尔的眼睛里,带着奇异绿意,像他在山林深处看到过的一丛苔藓。

她说,“你知道吗,我本想说些什么,说些什么能够安慰甚至改变我们两个人共有的痛苦,这样所有的事情都会好起来。但你知道吗,我忘了我要说的是什么了。”

他怎么觉得头脑发晕,眼前的景物都有一点模糊。

 

第六日

 

当天并未出行,在古董店里看那些文玩和古书,拉赛尔也拿许多已售出藏品的彩色照片给他看。她想他真是个非常老派的年轻人。异乡旅行,没有兴趣观赏布吕根港的夜市夜景,情愿在古董店里看这些旧物。廿岁年龄,看过的书比四十多岁人还要多,不像是在社会上讨生活的人。

店内角落有一方乔治王风格的橡木五斗柜,其上有尊奇异器物,高约三四米,像青铜铸就的长号。繁复雕花,是异域风格。她踩着凳子上去拿给他看,轻声解说,“这是铜钦,西藏的礼乐器。传说吹响的时候,像象群嘶吼。”

就在那个时候,烛火飘摇,骤然熄灭。

若可以拿出魔杖,他可以随时点灯。但因对方不明身份,不能破坏守密誓言。他只能站在原地不动。黑暗中一切感官愈见清晰,简直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内室伸手不见五指,叫人害怕。

有荧光,像森林中萤火虫的光芒,星星点点,从窗外飘进来,天顶上起起伏伏,投下微茫光影。西弗勒斯抬头看站在椅子上的红发女人,她还是沉默站定,手指好像轻轻动了一下,奇异光线中,显得温柔而神秘。这个时间的城市中,即使生态环境好,怎么会有成群萤火虫。他抬头怔怔相看,不愿发问,生怕打破这种心照不宣。忽然之间有种错觉,这个人,怎么会只是一个古董店主人这样简单。

 

第七日

 

他向来觉得自己面对凡事,可称镇定自若。没有不能完成的事,没有去不了的地方。但是没想到神奇的事情无处不在,发生在自己身上,也只有顺其自然。

不可理喻的人生,不可思议的神怪。

前一晚看到萤火,惊诧之后,还是要照常回到松恩旅店去就寝。什么变故无常,也抵不过他最简单的生活规律。他安稳睡去,睡眠酣香无梦。次日傍晚,从旅店过古董店的路上,越靠近,越觉得有种心悸,好像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其实理所当然,他的心中不能确信神秘的古董店主人真是非人生物,想一想都为之嗤笑。但种种奇异迹象,不能用理性解释。

他听见尖利刹车响。

有辆黑色轿车,古董店门前急刹车,撞到街上的猫。

西弗勒斯生平并没有多余的怜悯之心,绕过事故,坦然进古董店。外面路面上猫毛发混杂纠结,毛茸茸身躯还在起伏,尚有温热。红发女人在店中看书,抬头看他一眼,再看店门外诸多人赶去救助,神情平静,连眼神都没有变,“救不活了。”她的声音真笃定,好像在做某种恐怖的预言。森绿眼睛,在阴暗内室中有一点莹莹发亮,让人毛骨悚然。

那种眼神。真正的视生死为无物。

他本来有片刻惊讶,想她经历,惊讶于这种冷漠。以为自己在生死边缘走过的人,对其他生命的苦难会更有同理心。外间救助缅因猫的人小心翼翼抱起动物,匆忙赶去。众人都一心想要为手中这条生命负责,把责任抗在自己肩上,多方奔波。本来动物骨折容易救治,用碘酊消毒并固定静养即可。但是抢救过程中,发现撞击造成第三根肋骨骨折,刺穿肺部。

听周围议论,宠物医院中经过多重抢救,最终最终如红发店主人所说,没有救活车祸重伤的缅因猫。

 

第八日

 

生死有何难。

他其实懂得这个道理。

拉赛尔在做晚间饭食,切土豆的手法利落,片刻之间砧板上堆起澄黄块状物。店里来得多了,他才晓得天顶上垂挂的干草枯枝不是为营造气氛的摆设,其实是满满当当的香料调味品。小森林一样,罩着其下行走的人。那头火焰一样的红发漫卷,肆意散落身后,蓬蓬松松,人被包裹其中,就显得形销骨立。黄昏时刻光线神奇,最后一缕阳光透过橱窗照在身上。空气之中,好像有金粉浮动。

红发女人在轻声哼唱乐曲,开始将土豆放到平底锅中煎熟,还是那首曲调怪异的酒窖玫瑰。忽然间头也不回地对他说一句,“如果是我,会希望有干脆利落的死亡,而不是苟延残喘的活着。”

这是在解释前一日际遇。

他站在古董店门口看她,胸腔无声起伏,“我知道。”

土豆块与洋葱丝煎成金黄色,倒进打好的蛋液,香气四溢,是西班牙式土豆蛋饼的雏型。他帮忙端盘子到茶几上去,默默不语,而那把烟嗓,对他温和讲话,“人的勇气,往往来自于一无所知。”溺水身亡的人,只要救治及时,往往并不是因为窒息而死。却会因为溺水,而脑死亡,因此成为植物人。七年之前,伊万德即是这样死亡。不是被海洋杀死,而是死于她的决定。

黑发男人端坐高背椅中,眼神穿过店内诸般陈设看过来,没有评判的意思,“很多时候,事情的结果不是由人的意志决定的。你可能拼尽全力想要保护一个人,结果完全大相径庭。”

有人无从选择。

静默对坐。

她忽然想叹息。

这个人刚硬的外表下,有颗柔软的心,对什么人什么事物,应当都下不去狠手。给人感觉干净,虽然只着简单黑色袍服,不晓得为什么,让人想起森林中万物生长时那种明快蓬勃的感觉。那双修长手指置于桌面上,一点一点看上去,看到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虽然看似冷漠,但生命力这东西在他身上还是有的。

而她相较之下,只是风中残烛。

“如果我的小孩活着,现在也十一岁了。”

十一岁,这不是欧陆魔法诸校入学的年龄吗。

他忽然看到她对他微笑。

这句话来得突兀,好像只是有感而发。虽然在微笑,但是他看到绿眼中情态凄切。经历世间沧桑,悲欢都无人相和。余悸不散,做人做事,对他讲话,往往忐忑得叫他看了感叹。

他在古董店中静坐,橱窗外夕阳漫天。胭脂色流云悬浮在布吕根港口上方,无端使人惆怅。

天色渐渐阴晦,是掌灯的时候了。

 

第九日

 

红发真美,抚摸起来,像穿越火光。

 

第十日

 

他收拾好行李,从松恩旅店退房的时候,天下着小雨。十天,最后一次从老宅长廊上走过,二楼两侧悬挂着当年文人留下的摄影与画作。每天早晨提供餐点,可以一边啜饮咖啡,一边享受卑尔根难得的日光。夏天的挪威,那种闲适,几乎不会叫任何人讨厌。

斯内普将房门钥匙交还给前台,然后提着行李沿罗森克兰兹街缓慢向下走,布吕根港在眼前铺展开,海鸟盘旋。出发去港口前,还有一些时间。

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怀念这场奇遇,和那个红发女人。

沿着海港往古董店走,街边是廉价小餐馆与纪念品商店,从咖啡厅,到意式餐厅与越南河粉,不一而足。二手书店,卖明信片文化衫的小铺,滋养着卑尔根的旅游业。

他看见了那爿漆成森绿色的汉撒建筑。

迷蒙细雨打在镜片上,视线近乎不真实。

他要上前去敲门,那扇老旧木门忽然自己无声无息地敞开。他看见熟悉的丰沛红发。日光照射之下,那张苍白脸上,是某种他难以描述的神情,眼神深不见底,像森林中的泉水。

有风来。

带动红发上下翻飞,拂在他脸上,有点痒。

刚想要开口道别,眼前人的头颅忽然在视线中放大,有什么东西在脸颊上一触即离。他无声地睁大双眼,感觉到冰冷的嘴唇触碰自己侧脸,不过数秒即分离。站在原地,对他微笑,不发一言,转身进古董店,咔嗒一声响,重新关上店门。

他呆立原地。

一切情绪,或惊讶或失落,悲欣交集,无法可解。他所有能给出的举动,都已经事先一步,被对方堵在那扇紧闭的门前。就这样猝不及防的结束。

最后看一眼古董店门面。

他忽然间看见,稀薄日光下,有什么东西在熠熠生辉。

森绿色门楣上一行金漆剥落的字迹,极之端正精细。

SKARATTI.

斯卡拉提,古挪威语中,对青苔精灵的称谓。此前多次寻访,他怎么从来没有看见这行偌大店名。

从卑尔根乘渡轮回到爱丁堡,再乘火车北上,不过数小时之间。他重新投身学校事物,被年轻学生的朝气包围,并无自己的时间,有时候混乱中觉得恍惚。偶尔夜阑寂静,才会回想这场奇遇。想起来总有种恍惚,不知道是真实发生过的时间,还是自己午夜梦回,产生的幻觉。后来他去图书馆查找任何关于青苔精灵的记载,众多关于欧陆神奇生物的书,没有一本对其有详细记载。

一个星期后的星期二,四月中,波莫娜·斯普劳特生日当天,他坐在自己办公室的长桌后,漫不经心用午餐。突然收到教师办公室之间传递讯息所用的小型折纸飞机。展开看内容,讲今晨恰好收到他旅行时从远方寄来的礼物,十分欣喜感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见上面,故写便签以表谢意。复担心他破费云云。

他一头雾水。

学院事忙,霍格沃茨又身处深山老林。他对这种人情往来本来不上心,没有时间上街采买,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生日礼物,也就当做此事不存在。那么此时此刻,斯普劳特怎会收到来自他的礼物。

便签中附有一张彩照,拍的是拆开的包裹。大厅中那张教师长餐桌上,平整铺展开一条长裙。上下是一种近似苔藓的森绿色,瑙珠绣片密密麻麻,镶嵌银币与彩珠流苏。宽大袖口与裙摆上,俱有繁复刺绣,金线错杂,远远看去,像一朵流光的小云。不是现代商品,反倒像手工织就古着。布料织锦,这样熟悉的风格。

他心中产生某种不可思议的猜想。

去看照片中包裹始发地的邮戳。

那行字映在眼中,毋庸置疑。

卑尔根。

 

Rainy bodega roses

雨中的酒窖玫瑰

The shop never closes

店铺永不关门

My love, my grey- eyed

吾爱,我灰色眼睛的

city child

城市的孩子

We could’ve grown wild

我们也可疯狂

But this is what we chose

但却选择

The endless night

这无尽黑夜

The bodega rose

这酒窖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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