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厉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一个wolfstar写手
AO3: Aquinnah
微博:解胭脂

性空山

前言


性空山这篇小说,大概是我写过这么多东西之中,唯一一篇基调温和,预设结尾也是大团圆的。情节设置很美满。罹患尤文氏骨癌因此高位截瘫的蒙古裔女主角,那日苏,一架轮椅独自周游世界。走到京都,遇见与她一样浑身刺青的造佛师,杉山永次。两人情投意合,一同去看过山川大河之后,回到冲绳安定。故事最后男主角的妹妹有这样一句台词,说姉貴真是美,要是没有残疾就完美了。而杉山回应说,就是因为残疾,才让她成为了我爱的人。就像没有经历过一切的我,也不会被她爱上一样。

这么理想甜蜜,其实原因很简单。性空山,原本就是我以一位小病友为原型,编织给她的美梦,是我对她未来的一切期望。那日苏的原型,本名苏铭琪。是我住院化疗时期隔壁床的小姑娘,只有十二岁。很美,看见她,就会明白那些小说中讲削去头发之后,依旧清秀的尼姑女孩应该是什么样子。第一次见到她,我们一同去做核磁共振。那时候她已经不能走路,听到说拍片不成,我亦没有多想,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她的整条右腿都已经被癌细胞侵占,病灶太大,超过了MRI机器提供的拍片范围。那时候我们就很确切地知道,她一定是要截肢的,且是高位截肢。但哪怕是截肢,也不能完全保证存活。我在百科上查,看到讲她所患的尤文肉瘤,生存率不到百分之十,大部分患者在确诊的两年之内死亡。只能转过头去,靠在窗台上,对着北京灰暗的天空,无声哭泣。

午休时一张帘子之隔,我听见她在不知道与什么人打电话。语气很轻快,安慰对方说不要难过,截肢就截肢,毕竟可以活下来就很好了。我买了很多童话书,念给她听。她很喜欢安房直子,喜欢那卷山的童话,说和平常看到的王子公主的故事不一样,有人间烟火,有美食和冬天山中炉火的温暖。美食,那时候她已经什么都吃不下了,每天靠输液两升葡萄糖与脂肪乳活着。没有山中炉火的温暖,只有病区里年久冰冷的输液架。我架着拐杖在病区之中复健,碰上琪琪的母亲与我闲谈,说琪琪讲,如果她死了,希望他们再去领养一个小女孩,如此别人可以替她过她没有过上的日子。我记得我坐在墙边那张移动床上,怔怔不知所言。只能为她买了更多的童话书。

我记得截肢手术的那一天,当她从昏迷中醒来,说的第一句话是,想吃烤羊肉。

那是她唯一一次说,自己想要吃什么东西。

可是她不能吃。

她的手术截取了整条右腿与半个骨盆,缝合线在会阴处。不能进食固体,任何一切寻常人寻常到都不会多想的活动,她都不能。不能行走,不能起身,不能凭借一己之力坐着。甚至不能戴假肢,因为没有一个关节可以让她套上假体。那么多童话里,王子公主,鲜花宝马,怎么从来没有人说,如果公主截取一条腿,应该怎么办。这么多的努力,这样好像是为了体验痛苦为何物才产生的人生。

但她没有活下来,故去的时候,也不过就十二岁。

她说她想吃烤羊肉。

可是直到她去世,大约都没有吃上那一串烤羊肉。

她还没有看过太多东西。我希望她能亲眼见到的一切。杭爱山的草场,京都的寺庙,伦敦的市集,北欧的风雪,长野山中迷雾。年年今日,岁岁月明。日前在微博上看到喜欢的画师贺中秋,配文写,谁知明月何处去。我很不通顺地接了一句,四海无人对夕阳。放眼一望,尚未故去的病友,竟然也只剩下那么几个人。我什么都不能给她,除却编织童话,什么都不能替她做。只能让她在我的笔下,看一回人间烟火,尝尽美食,感受到关西山中炉火的温暖,见过世间一切美,爱,与被爱。借小说设定,我唤她作乌呼和斯阿佑奎巴特尔,蒙语中意即不畏死亡的勇士。这么美的故事,我还是没能写完。她去世的消息来得太突然。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再写下去,也不过就是自欺欺人。我希望能再见她一面,哪怕是多么狼狈不堪的形态都好,可惜她从来不曾入梦。大约这样也好,如此我可以告诉自己,她的灵魂已经转世新生,只希望今生,生得幸福,无灾无难到公卿。

 

谨悼小友苏氏讳铭琪,撰文以祭。

人生多别离,更有何人得似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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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长约一万两千字。未完。


性空山

刚到京都的那天晚上,做了一场大梦。

梦见昨日种种。梦中自己过得并不好,好像是新到一个地方,周围人多加排挤。又梦见许久之前旧的恋人,彼此在某酒店大堂中相见,态度恶劣,不愿相谈。梦中自己不晓得哪里来的执念,与对方面对面站立,好像非要等待一句寒暄。那人只说,你该走了。

醒来时当然多有怅惘,那日苏躺在衾枕之间,看旅馆窗外。外面是京都岚山,清晨山中有细雪,渐渐转为繁密的冷雨。雾气弥漫进窗来,非常寒冷,梅花尚未开。再仔细一想,等到恢复神智,才明白这所有梦见的内容,通通不是真实。她过得很好,受到身边所有人的爱。工作上亦无人敢对她另眼相看,俱需要仰仗她的能力。至于旧情人,当然没有再见过面。

左臂掀开棉被,将上身支撑起来。那是一只布满花臂纹身的手,纤长而有肌肉。那日苏坐在旅馆被褥之间,信手将丰沛黑发结成松散发髻。穿衣,洗漱,化妆,收拾房间,每一件琐碎小事一一完成。她在圆窗前点一支烟,等它燃尽。长舒一口气,预备出门。

京都西郊地气潮湿,山水滋润,适合苔藓生长。乘公车穿过摩肩接踵的岚山街区,过天龙寺,渐有空旷农田。过二尊院,游人渐稀。她的目的地在此处,司机不谙英文,磕磕绊绊比划着问她是否需要帮助。那日苏回以荒腔走板的日语,说没有问题,驱动轮椅,独自下车。向前再走一程,到浓荫遮蔽的祗王寺,是看苔藓的盛景。竹门内苍苔满地,遍植枫树。因为在山中,水汽丰沛,青苔层叠身前,碧翠可爱。驱动轮椅至竹林边稍作休憩。她将双臂放置在轮椅扶手上,闭目养神。

那日苏生在额尔登特。蒙古第二大城,世界著名的煤矿产地。家道丰沛,俱是能源生意人。她这一生至此,其实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故乡。年幼时曾因家人工作原因,在埃及客居数载。少年时代孤身离家,前去莫斯科,只身在苏联浪荡十一年。足迹遍布五大洲,巴格达马德里开普敦全数走遍。或许是因为这一生走得太快,短短二十载,走尽其余人一生的路,上天决意叫她慢一些。

二十岁那年确诊尤文氏肉瘤,百般挣扎,其中诸多隐情此处不必赘述。肿瘤长在大腿,扩大切除,从盆骨下锯去整条右腿。没有关节,无法佩戴假肢。二十一岁后,再也没有直立行走过。蒙古人有名无姓,那日苏,是松树的意思。现在想来确乎人如其名,十分贴切。与松柏如出一辙,锯去她一条枝干,她还是活着。

咬牙切齿、苟延残喘地活着。

截肢手术后,不顾所有人反对,回到莫斯科,拿到土木工程的学位,又去哥本哈根念硕士。二十五岁,毕业典礼上应邀作为学生代表致辞。所述具体内容已经记不清楚,只记得最后一句话。DTU礼堂中,她端坐轮椅上,用丹麦语一字一顿讲,“我要让所有人知道,这世上什么都拦不住我。贫病不能,残疾也不能。我用这副残缺的躯壳能做到的事情,胜过别人十倍百倍。”

这样用尽全力的人生。

二十六岁,轮椅上周游亚洲。日本是中间一站。

整个人切去一半,要四处行动当然不容易。即使走在异国街头,也随时有人指指点点,或者耳语说,“你看那个人,好可怜啊。”她没有一天忘记过自己是谁,因为这世界不会让你忘记。将自己的缺陷当作武器,才能无往不胜。

祗王寺以苔园著名,遍地翠绿。然而冬季雨冷苔滑,行路艰难。寺里只一间草庵,有一扇圆窗,光线幽暗。佛龛内供奉祗王、祗女、刀自与佛御前。轮椅停在树下,满眼都是绿,日光在青苔上洒下斑驳光影。寺内幽寂清冷,别无旁人。那日苏抬头四顾,忽然看到草庵前站着个面目不清的人。隔着这么远,只能看到对方肤色深,身材高大,好像是双手环臂静立的姿势。某一瞬间向她这个方向看了一眼,很快又将视线移开。

草庵壁上的圆窗叫做吉野窗,下部略缺一块。据说其寓意是不完满的人生,需追求佛法圆满。她想要驱动轮椅上前去看一看,然而庵前有数级阶梯。市面上惯常见的轮椅,一般配两只小前轮,两只大后轮,方便越过沟壑。可是她一个人,用手臂转用轮椅,不能登上台阶。

“你是不是有困难。”

这是她听到的第一句话。

那日苏礼节性地对人笑一笑,刚要回话。忽然看见除她之外的另一访客走近轮椅,俯下身,讲了第二句话。

“我帮你上去。”

男人忽然挽起冬装长袖。那日苏这才看见原来对方双臂上遍布纹身,从手指到小臂,密密麻麻,墨线隐入衣料。她来不及看清刺青内容,那人竟然轻而易举将她连人带轮椅从地上抬起,手臂肌肉毕现。她在半空中抬头看,这才看明白对方的脸。高鼻深目,浓眉大眼,架一副无框眼镜。肤色浓重,不像日本本岛人。

他将轮椅在草庵内稳稳放下,那日苏点头致谢。对方不置可否,看她在庵中闲逛,看到那四尊木雕像,忽然讲,“这是檀像。镰仓时代的作品。”她回头看,那人只是轻轻点头,站出去檐下,背对她看庭院内景物,好像是个等待她游赏的姿势。脊背宽阔,她竟然觉得此人姿态颇具力量之美,胜过寺中供奉的檀像。

祗王寺是大觉派寺院,本尊大日如来。日本东密兴教认为五方佛与三十七佛皆是卢舍那佛化身。怒而化作不动明王,是佛门中伏魔的大力者。或许因为平生际遇,那日苏其实不信神佛,纵然修禅,修的也是自己。可是大日如来是报身佛,意即报应所得之身。出身贫瘠寒舍或者豪门富贵,生得庄严俊美又或者羸弱多病,俱是造业。

那日苏端坐原地,不言不语,与金身佛像对视。忽然闭目深深呼吸,胸腔无声起伏。她睁开眼睛,自己转动轮椅到草庵檐下。那戴眼镜的男人低头看她,眼神平淡,并无同情。或许是因为寺庙环境的缘故,她竟然觉得自己闻到很清淡的檀香。

后来那日苏晓得那是对方身上惯用的香水。

卢丹氏Santal Majuscule,大写檀香。宗教感,但是有世俗之温暖。是悟道之后,泰然重归人世的潇洒。

他叫杉山永次。

二十八岁,冲绳人,是九州地区小有名气的造佛师。她认识他的时候,他受委托来京都短住,协助维修西芳寺。他们结识那一天他亦是在祗王寺中拜访。后来杉山推她在小径上慢慢走,两人偶尔闲谈几句。走出山林,那日苏觉得天气转热,随手脱下厚重的机车夹克,抽出一支烟点燃。抬头看见杉山站立轮椅对面,食中二指夹着烟,与她一样的动作。两人的花臂刺青,几乎如出一辙。她一开始觉得诧异,最终只是相视一笑,都有种客气的意思。

刺青,健硕,造佛师。

这样名词,好像难以联系到一起。

可是她自己也是矛盾载体。癌症,轮椅,纹身,土木工程师。亦不兼容。

那时候她住在岚山渡月桥一带,木构町屋改建的民宿。中古铁艺灯,干枯的瓶插花,颇有侘寂之美。又有长条格栅窗,直面庭院植被。大病一场后,热爱自然植物,如此可以感受到其旺盛的生命力。那日苏很喜欢此地。老宅中梁柱甚多,她可以把着墙壁四处蹦跳,无需轮椅辅助。满室寂静之中,长桌上手机忽然间震动,是杉山永次。简讯语句很直接,并无客套寒暄,问她要不要去看他工作的寺院。

两人言行习惯相像。她觉得很好。

原来杉山工作的地点即是西芳寺。著名的西芳寺,又称作苔寺。隐于丛林深处,寺庙面积很大。苔寺不公开,要事先预约,并必须严守约定时刻。她暂住的民宿离西芳寺远,又错过一班公车,眼见可能迟到,于是致电对方道歉。那边传来日语的交谈声,片刻之后回答她说可以多等十分钟。又漫不经心地揶揄道,“还好你是外国人,如果是日本人,就要被教育了。”

那日苏哑然失笑。其实她觉得他做得很好。没有提出要接应,也不说体贴她行路难。她想这是个聪明人,或者与她有种天然的默契。

西芳寺有严格的参拜流程,入寺前需先抄经。寺门内一位工作人员合掌迎接,令她进殿。有老僧讲解寺庙来历,诵般若心经。那日苏完全不会写汉字,亦对毛笔一筹莫展。僧人无法,只好允许她不写,单在纸尾写下姓名。抄完经,方驱动轮椅进园。池畔苔藓苍翠可爱,生有菖蒲花。转到庭院上部,是洪隐山枯山水庭园。半山有坐禅堂,名为指东庵,原先不对外开放,正在整修中。即是杉山协助翻修的殿堂。

他实际工作的内容,是为翻修中的禅堂雕刻一尊新的造像。禅堂白墙黑瓦,出檐深远,室内阴翳,只有一点幽寂天光。那日苏远远看见杉山站在门前等她。大概是因为工作中的缘故,只穿一件黑色背心与宽松长裤。如此袒露出双臂皮肤,那繁杂的刺青愈发明显。

他还是轻而易举就将她连人带轮椅抬起,稳稳放在指东庵中。其实这草庵很小,临时放了一张工作台,摆满工具与书籍。大部分是日文的造像图册,还有一本英语书,八到十四世纪日本佛像考。窗外可以看到池泉回游式的庭院,异境一般,很安宁。

杉山桌面上有众多凿刀与小模型。他并不与她刻意交谈,专心自己工作。那日苏于是偶尔扫一眼室外天光,静坐沉思。忽然间好奇,转头看黑发的造佛师。杉山端坐桌前,拿一把篆刻刀,在红檀木上推出木屑。手臂因为发力,显示出饱满肌肉轮廓。

她问他怎么会想要从事这项职业。

对方并不抬头,“我一直都很擅长做东西,”或许因为一心二用,声音拖腔拖调,“木工和修家电之类的。”

“不过一直都很好胜,不停地告诉自己要赢,要成功。后来大学去了东京,也顺便留下来工作。大公司里做上班族到二十四岁吧,发现那里的人都很虚伪。当然我自己也有时候不择手段,但是我不会带着绝对恶意地去给别人背后下阴招。”他并不看她,确乎只是在闲聊的态度。对自身过去,亦无任何隐瞒。“在东京的时候,也去医院里做过志愿。看过很多病人。后来一直想,我为什么要勉强自己,这是对人生的一种浪费,老子要去过自己的人生了。就辞职回了冲绳。”

杉山的声音算作低沉,很有磁性。那日苏不置可否,侧视看庵外,苔园无尽延伸。尘嚣远去,叫人恍惚以为身在洪荒之中。没有世界,没有旁人。

“回冲绳之后,在那霸的护国寺跟着住持学造像,在海边自己盖了一座木屋。两年前正式出师。”

又说自己少年时代曾练空手道,现在还是个中翘楚。那日苏于是讲自己生病前曾练自由搏击,从小到大亦是各校射击队的扛把子。说到激动处,神色骄矜,并无自哀自怜的意思。诸相非相,只要能够拥有过,体验过,就很好,不必非要求得一个完满的结果。

指东庵是传统木结构建筑,寺内不允许吸烟。那日苏只能抽出一支万宝路叼在口中,并不点燃。这样姿势,说话时更添痞气。又问杉山身上的花臂纹身是何来历。黑发男人这一次放下手中刻刀,站起来向她走近,示意那日苏看他那遍布繁杂墨线的双臂。

“这是水月观音。”庵内逆光,这么近的距离,她竟然看不清对方镜片后的神色,“我学造像的寺庙,供奉的就是观自在菩萨。”水月观音的由来,本来相传说观自在化身到十万冤魂集中之处。此地亡魂三界不收,于是观音驻台诵大悲咒。诵经满四十九天,遂向民众显灵。在近处水中显现出观音真身,又渐渐消失在月影中。水月观音的意思,是度一切苦难。愿我所行经多劫,随入生死轮回中,救度无数众生。

那天那日苏穿一件羊毛裙,忽然间从轮椅上站起来,只用一条腿平衡站在原地,撩起裙摆一角。那裙摆之下,并无一寸完整的皮肤。她的右腿及右侧盆骨全数截去,只剩下半边人。恐怖的巨大切口早已愈合,一百二十针,将她原本臀部的皮肤包裹上来缝合。但是那瘢痕之上,有无数刺青。她将及腰的黑色长发挽到脑后,露出那些厚重疤痕上的墨迹。她伤痕纵横的躯体上,闪烁着无数青黑的颜色,那是名字,几十个名字,密密麻麻,像泼墨山水,或者首饰上镶嵌的珠宝。那日苏在她满身的伤疤上,纹上了所有病友的名字与生卒年。她把自己变成了活标本,一座行走的纪念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举动是傲慢的,她的神态也是傲慢的,叫人心生敬畏。

她用一条腿稳稳站在原地,看向自己残缺处的纹身,依然叼着烟,嘴角竟然还有一点似是而非的笑意,“瓦莱利亚,莫斯科的空姐,长得很漂亮,骨肉瘤,死的时候二十六岁。山撒,五岁的小男孩。娜塔莉,十五岁,还是初中生,她去世的时候,就睡在我隔壁病床。半夜心肌梗塞,十几分钟就昏迷,彻夜抢救,没有救过来。”

几十个名字,几十个生卒年,几十个生命。

她要记住他们。

她要替这世界记住他们。

她太年轻,只看脸,看上去只不过是普通的年轻女人,五官深邃而有动人神采,那双黑色眼睛熠熠生辉,锋利如刀尖。然而裙下的皮肤是死灰色的,像蜡一样,融化过再重新凝固。看久了令人晕眩。

他忽然伸出手,轻轻握一握她的肩膀,“你是了不起的女人。”

人与人之间,有时候会这样奇妙。他们只是初相识,在苔寺指东庵中度过的时间却恍惚已年深日久。杉山埋头工作,那日苏习惯看窗外的山色与夕光。他桌上那本英文的佛像专著,她拿来做消遣读物。从造像材料说起,近代最惯常用的仍是檀木,又有截金工艺,是以剪切金箔在佛像上施胶糊粘贴的装饰技法。黄檀是树木根部的材料,枝干称作白檀,紫檀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种树种。《大和本草批正》中载,紫檀实际上是印度蔷薇木的树心,又说檀木是菩提心的象征。《十一面观世音神咒经》讲,一切造像,需用檀木制成。

每当天色渐暗,杉山会取出便当共享,每一日都是家常料理。那日苏好奇,问他是哪里得来。年轻的造佛师自然而然回答是自己所作。他的外表太容易令人生畏,很少有人想到是这样本性温柔的人。

某一天便当内容中有她不认得的蔬菜。莹莹绿色,像什么植物的根茎,刀工齐整,一点过火的痕迹也无。杉山蹲坐在她轮椅边,听到疑问,漫不经心从吃食中抬起头,答说这是雨久花的根。苔寺中水边,常长这种野草。可做成青酱配饭,根部可焯水当作蔬菜。他工作结束的时候,会去找这些鲜为人知的食材,自己加工。

京都的黄昏一如清晨,倏忽之间,山峦边缘已经堆积满金红色的晚云。草庵中光线陡然一暗,硕大工作台上,杉山好像已经收拾起凿刀,正用碳素笔在纸上随意勾画。一笔一笔纤毫毕现,迅速拉出线条。那张肤色深邃的侧脸大半藏匿于阴影中,神情严肃专注,叫人不敢打搅。再以重墨一一勾线,毛笔填充颜色,近似于工笔的画法。纸上斑驳,远看好像是人像。

夕阳不知何时洒进来,满室柔丽的金色。他们都希望这黄昏长一些,再长一些。能够沉溺于这金光之中,做一回那不知年月飞逝的浦岛太郎。

他们总在黄昏时一同离开苔寺。杉山将她送到车站,等车来,再转身步行回到临近的暂住处。上车时那日苏并未回头望,造佛师亦没有一点不自然。公车发动时无意向下一瞥,看见那年轻人远去的侧影。他走得很快,外衣也遮不住其下的肌肉与刺青,身形厚重可靠。

那日苏感到烦躁,抽出烟在指间转动。车窗玻璃已经老化脏污,向外看久了容易眩晕。她醉了吗?但是并不曾饮酒。她的家乡额尔登特,是杭爱山北麓。除却铜矿,亦有广袤草原。蒙语中对马的称呼有三百多种,蒙人离不开马,那亦是她的灵魂。可是二十一岁后,她再也不曾跨上马背。二十一岁后,她的骏马,即是这张轮椅。故乡的老友亲眷,称她作乌呼和斯阿佑奎巴特尔,意即不畏死亡的勇士。

她是勇士吗?

死亡不足以令人生畏。

令人生畏的从来是如何好好活着。

真正的勇士是能从生死之中爬出来,还能重拾自己,重新相信他人。

她忽然想到杉山永次说,你是了不起的女人。

他的声音很好听。

彼时她旅居京都已有十数天,到了如月中旬。昨夜大雪,翌日早晨推窗看见琉璃般的世界。城里雪化得快,但那日苏所居是岚山山麓。山林扑面,大雪纷飞。这种季节她出门不便,怕上下坡轮椅打滑,会失去控制。正在想要如何告知造佛师,说不能去苔寺陪他工作,手机忽然震动。杉山发来简讯,问她要不要去看能剧。片刻之后又一条,说要来接应她。

能剧是传统的歌舞剧,演员大多佩戴面具。主要元素是舞蹈、唱念与奏乐。不是寻常游客会选择的项目。接受邀约后她才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出席这样众目睽睽的场合。于是比平常更认真地穿衣,涂抹上颜色厚重的口红。一切妆扮,并非爱慕虚荣。这是一种武装,一种令她可以坐在轮椅上也笑对他人目光的武装。

杉山果然在民宿门外等她,穿一件黑色大衣。砸了一肩雪。看见她来只是点头,眼中露出一点认可的意思。两人在雪地中严妆盛行,叫人心生安宁。

观世会馆很隐蔽,确乎不是外来人会涉足的地方。剧台在室内,很精致,搭建有廊桥与重檐。主剧台三面中空,背景绘一株松树。场中大多数是老年人与贵妇人。他们两人走进剧场的时候,可以明显感觉到所有人姿态微妙。彼此全身遍布纹身,高大健美的杉山,浓妆艳抹的那日苏。一眼看去,与此地风雅的布景格格不入。京都人内敛,还是有人投来探究的目光。大多数看她空荡荡的裙摆,看缺失的右腿;少数看二人的刺青。这样的看客,杉山一一回敬,凝视对方的眼神堪称凶悍。而那日苏迎着探询的目光坦然微笑,眼神却很冷淡。这时候她可以确认,彼此在对方面前,确实已经是最温和的样子。他们两人是一样的,戾气与侵略性深埋于本性之中。他们两人都太享受别人异样而惊惧的目光,乐于通过这种方式来确认自己的独一无二。

那天那日苏穿一件红色的拼布裙,裙衬饱满。杉山帮助她从轮椅上站起来,挪动到扶手座椅上坐稳。移动时裙摆晃动,她独腿站立,好像化身做芭蕾舞者。座椅间隙狭小,所有人入席之后皆是一个正襟危坐的姿态。这样的时候,她才会错觉,自己与健全人并无差异。

能剧晦涩诡异,那日苏一介外乡人看来,简直催人入睡。这出剧叫鹰姬,已经是叶茨作品改变的现代能剧。开场时先上台的是四位配乐演员,八位戴能面饰演岩石的合唱演员,着红装的鹰姬。动作缓慢,光入场就花去两分多钟。舞台右侧的荧幕上实时滚动英文字幕。故事很简单,相传某海中的荒岛上,有座不老泉,被鹰姬看守,每百年涌现一次。有位老者常年等待在泉水旁,虚耗时光。又有爱尔兰王子为寻找不老泉水而来。老人劝慰王子说鹰姬有致人昏迷的力量,不可枉费精力。王子当然不听劝告,如是展开纠葛。

鹰啸、配乐、合唱与对话,极端恐惧紧张的气氛。但她静坐原地,并不曾入戏。看开头剧情,已经可以想见后续,大约不外乎是两败俱伤的结果。那日苏不得不向自己承认,有些艺术形式,她确实无从产生共鸣。答应邀约,也只是出于杉山永次的原因。

看到接近尾声,剧情不出所料。

爱尔兰王子与鹰姬争斗,受到诅咒,灵魂被镇压在巨石之中。老人故去,因执念成为山中怨灵,终日徘徊在不老泉边。符合日本人的文化,这是求而不得的故事。或许是因为诡异配乐的缘故,她心里竟然有点微妙的说不出滋味。悲哉六识,沉沦八苦。生老病死,爱离别,怨憎会及求不得。谁人不是在此彀中。求不老泉不得,与她的求不得,本质上并无差别。

整部能剧时长一个半小时,那日苏长久依靠仅存的左侧盆骨平衡,已经觉得血液不流通,半边身躯隐隐胀痛。左腿肌肉无力,她知道这个时候如果要靠单腿站立,一定是极其艰难的事情。其余观众已经在陆陆续续离开场中,那日苏有轻微的紧迫感,双臂抓住座椅扶手,试图依靠手臂肌肉的力量将自己支撑起来。

双手刚刚握紧把手,忽然有人扣住她的左手腕,停住她的动作。造佛师的手很温暖,手指拂在皮肤上,感觉得到对方指节上的茧,触感酥麻。

杉山永次不着一词,抬起了两人座椅间相隔的扶手。再伸出纤长右臂,环住那日苏肩膀。轻轻发力,令她靠在他的肩膀上,用自身身躯承担了她半身的重量。

离得这么近,她再一次闻到那种温暖的檀香味道。杉山有极其有力的臂膀,可徒手搬抬起她的整架轮椅,亦能在硬木上凿出精巧花案。那日苏没有抬头去看他的脸,只能从胸腔起伏中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她想表示感谢,又或者亲近,于是伸手去拍一拍杉山的膝盖。古铜色的左手覆盖住她的手掌,不发一言。

其实他不必说话。

人生这条路,她这一路挣扎爬行,失去了太多东西。可是从来只能告诫自己,说空无是一切事物的本质。拥有过就很好,不要执着于长久把什么东西留在身边。

惧怕求不得苦,怕自己也因执念化作地缚灵。

可是她想也许是时候,可以透露一点自身过往。

他们还是日日在苔寺中相聚。

河畔柳色嫩黄,寺内梅花已经开了。冷得叫人发抖,可见春来尚早。有年轻的僧人来指东庵中探访,双手合十,说送来热茶可供取暖。原来僧人来自冲绳中部的村庄,言辞温和,并不多问那日苏的来历。腔调之中,听出来与杉山不是第一次会面。

或许因为见到同乡,他那一天突然很怀念冲绳。用手机扬声器外放了一下午的岛歌,便当中又凑巧做了苦瓜。炒苦瓜啊,她想笑他每天在冲绳竟然还吃不够。

夕光来得早,将半间禅堂染成金红色。那日苏觉得慵懒,陷在轮椅中,竟然昏昏欲睡。兴之所至,忽然极其缓慢地问,“当初,为什么突然想回冲绳?”

禅堂那一边陷入长久的沉默,她不觉得慌乱。心里明白,对方一定会给她答案。

“我,”那低沉声音,刚开口就停顿,好像略有迟疑,“在东京的时候,曾经在医院做义工。有个小男孩,叫二村大辉。长得很瘦小,我一开始不知道他得的什么病,只是经常去陪护他吊瓶,陪他打游戏。那个病区是消化道科,我后来才听护士说他得的是食道癌,不能吃饭,瘦弱是因为他每天靠点滴的葡萄糖和脂肪乳活着。”

篆刻刀在手指间旋转,停顿后又讲,“后来他开始经常咳血,做了胃造瘘术,一根管子穿透皮肤直接输送到胃袋里。但是他从来没有抱怨过。”

“某个周末我去病房里陪他,在门口的时候,听到他对父母说,要是他死了,希望他们再去领养一个小男孩,这样别人可以替他过好一些的生活。”

杉山呼吸声忽然急促,只是很短暂的一瞬间,轻易不能察觉,又说,“他做食道切除手术,推进手术室之前,我说以后要带他去冲绳玩,看大海,看悬崖,有很多稀有的动物。他握着我的手指说好。”

“他在手术台上发高烧到四十二度,在手术台上去世。手术前最后做的事情,是签署无偿遗体捐献书。当场捐献了眼角膜。我听说那天,手术室里所有的医生护士向他的遗体长鞠躬。那年他八岁。”

她的手握住轮椅转轮,缓慢地向草庵中挪去。

“第二天回到公司上班,同一组的同事还在算计那点小事。处心积虑想要如何胜过我,取得晋升的机会。那时候我突然觉得,随便什么权利都拿去吧。很快就辞职,收拾东西离开了东京。”

她的轮椅终于推到杉山身边,极其缓慢地伸出双臂,从身后抱住了这具肌肉虬结的脊背。人体皮肤触手温暖。那种暖意,近乎不真实。他们两人的双手在他胸腔上重合。两双刺青遍布的手,远看那墨线盘杂纵横,好像交汇在一处。

为什么会被对方吸引。

当然最显著的原因,是因为力量之美。因为他强大峻美,有可靠的臂膀,可支撑起她残缺身躯。但是他与她一样,俱有一种莫测的气质。彼此就坐在这草庵中,但神魂却都不在此处。属于他们的世界太大,灵魂不可定性,成了横拖千里外的一片山水。

她说话的时候,嗓音本来沙哑,因为躯体贴得近,更加模糊,“我二十岁的时候确诊尤文肉瘤,那时候我还在莫斯科大学的大二。没有回蒙古,直接在俄罗斯住院。我的肿瘤长在骨盆上,这种病离躯体越近死亡率越高。见到主治医生的第一面,他看了我的片子,问我要不要治。最后可能人财两空。”

“我说治,因为我不能没有斗争过就死去。”

“尤文肉瘤是所有癌症里死亡率最高的病,千分之一的几率。化疗和放疗都没什么用,一边治病一边转移。穿刺手术后我已经站不起来了,每天只能躺在床上,连一动不动都疼。到了第六个疗程的时候,推着病床去拍核磁共振。机器不够拍我的病灶,癌细胞遍布了整条腿。”

“会诊的结果说要马上手术,立刻截肢。为了保证效果,连骨盆也一起切除。术后的结果,好一些是高位截瘫,不好的话还是会死亡。”

“我说好,截肢就截肢,先保命再说。”

“那台手术的副手是我当时的情人。”

她感觉到那双与她交握的手突然收紧,肩背上肌肉亦紧绷,只是看不见对方的表情。

“骨外科的研究生,那时候在我生命中是很重要的一部分。陪我同生共死,又互相许诺说此后的生命还是要一起过。经历了很多事,心态也发生了很多变化。截肢手术开始前,我握着他的手陷入昏迷。后来听说,我那条腿,是他亲手锯下来的。”

杉山说话的时候,她能清晰感觉到那声音像从胸腔最深处传来,奇妙的共振,“后来呢。”

“术后我只化了一个疗,那时候身体已经支撑不住。要出院的时候,对方否定了所有的一切,坚持说只是误会。从此之后再也没见过面。这么说也是理所当然的,要承担我,不容易。”

“是我,不会这么轻易就算了。”

“是你,会怎么做。”

“你说呢?当然是告到对方死为止。”

那日苏无声笑。从前生病的时候,看过很多电影。其中有一部异域片子,主角之一是个女人,始终留着从前爱人的一张照片,常常与它说话。开始时她不理解,想这样特立独行的人物,怎么会有这样的剧情设定。后来电影将近完结,有一句台词,说,“他欠我的,所以对着他的样子祈祷,求什么都应该实现。”

她不发一言,忽然听见造佛师低沉的声音,“别人会不会还你,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世上得失都是平衡的,一个人欠你的,会由另一个人还给你。”她只能看见他的背脊,恍惚之间,怎么竟然好像是山岳。

杉山突然起身,右臂托住那日苏的脊背,极轻缓地辅助她从轮椅上站起来。他示意她用那条残存的左腿,踩在他脚背上。如此带着她在草庵中一步一步慢慢走。

他的手很稳,步履也很稳。她怎么忽然说不出话来。

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行走。

指东庵的方寸之地,又为什么忽然显得这样宽广。

她听见杉山的声音,并无起伏,却叫人不忍卒听,“第一次见你,你坐在轮椅上。明明是非常严重的病,表情却满不在乎。那种眼神,好像你坐着是因为在等别人来觐见,不是因为必须坐着。”

远走越快,渐渐成了一场畸形的共舞。他带她在空无一人的禅堂中旋转,旋转。影子投在金砖地上,远看好像只是一个人。

 

离开医院这么久,难免还是会想起过去。

梦中惊醒,有时候会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以为一转身又能看见冰冷的输液架;或者要赶紧起身,赶在查房前梳洗化妆,用脂粉盖住一张青黑病重的脸。原来自己也曾有这样温情的时候,也会努力在爱人面前遮掩自己不堪的形貌。

那之后过了五年。

癌症有个五年生存期,如果平安度过五年不再复发,才算作是治愈。那五年提心吊胆谨小慎微的生活,黑夜中惊醒,摸着自己仅存的左腿。隔着一层皮肤,手指用力在股骨与胫骨上摸索,生怕发现肿包。她想如果复发,她再也不要回到医院,更不能面对那个给了她巨大希望和失望的人。如果复发,她要独自周游各国,看名川大山,看众生百态,看过世界后慷慨赴死。

但上天叫她活着,活到了今天,活到了京都。

立春将至,是日空气潮润,温度回升。

路过苔寺西来殿,殿内僧人正大声念诵心经。那日苏眼看朝阳从山那一边一点一点升起,再晃神去看的时候已至中天,高悬在指东庵外的巨木顶上。草丛中的水仙花已快凋谢,杜鹃花苞开始膨胀。季节悄然变换。想起过去某些时光,惊觉自己觉悟得竟然那么迟,现在努力去抓住想要的东西,不知是否来得及。

那日苏安静地斜靠在轮椅上,看草庵更深处杉山的侧脸。面前桌上一尊檀像已渐渐成型。她以为所有造像需庄严刻板,没想到他的作品是这样风格。

造像并不大,约四十公分高,通体檀木雕刻,近似于平安时代的风格。弥勒如来的形象,右手结无畏印,左手结触地印,袍服一身蝉翼薄纱,螺发雕琢细致入微。弥勒上身前倾,双目闭阖,竟然像是沉睡的姿势。她想说这造像让人毫无距离感,只觉得娇憨可爱。

这期间有老僧来探看过一次,盛赞杉山是匠人水准,品味很好。又说造像应该这样古朴,神韵从和煦中透着肃穆。只三言两语又摆手离去。

艺术与禅意,本来不必言诠。

她很高兴,竟然觉得骄傲。静下来之后又想,这是否意味着造佛师在此地的工作接近尾声。他们的因缘际会,是不是也将告一段落。这不像她。那日苏生平洒脱,从来不会想要妄图把什么人拴在身边。这是她本性中空无与色相的对抗,是人就需要经受这样的考验。

午间两人对坐食番茄牛腩。杉山说造像的进程已近完结,接下来只要做截金,装点袈裟,是收尾的工作。那日苏说他像佛门中人。造佛师半真半假道,“我这样的人,就算出家,也是个武僧。”

那日苏嘴角带着一点似是而非的笑意,想他真是可爱。浓墨重彩的外表下藏着一颗赤子之心。他听的音乐很特别,所做饭菜很美味,与他的对话都有意义。哪怕在这草庵中相对无言,各自静坐,也令人心生安宁。与杉山永次度过的每一天,都像是禅僧的自我修行。

那天余下的时间她看他做截金工艺。

看他取金箔,先在火上炙烤,再用竹刀裁成极纤细的长条状,对折以增加厚度,最后用天然胶一点一点,在佛像袈裟上粘贴出纹路。金箔、竹镊、竹刀,截箔与切箔相组合,她想他的内心确乎是很柔软的,否则不会这样耐心地做这样微小的工作。

那尊雕像,最后的成品流光清润,是为这暗室度身定做。截金在阴翳草庵内熠熠生辉,若放置于天光下,则会显得花哨。金箔装点的造像,与幽静禅堂,莹莹烛火,幻化出光怪陆离的效果。长久凝视造佛师的作品,她忽然想微笑,释然想他确乎是有悟性与才情的人。能够遇见已经很好。或许这是他们要道别的时候,但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这样一时相聚,一时分离。

杉山神情并无异常,平静地最后一次在指东庵中收拾造像工具。工具箱随手放置在门口,忽然间递给她一只布袋,说,“这个给你。”

那布袋之中是一条珠串,拴着琥珀制成的椭圆形项坠。色泽红如葡萄酒,应是血珀。雕刻有小小的菩萨像,头戴宝冠,袈裟长裙,饰联珠璎珞,腕上戴臂钏。雕工十分繁缛。她知道这是手工制成。

那形象,是水月观音。

那日苏一时语塞,胸中诸般情绪难以辨别。抬头看一眼杉山,那张蜜金颜色的脸,英气逼人。她对他微笑,他也淡笑以对,眼睛里有让人不敢直视的窅暗漩涡。

他还是照旧与她走到车站,黄昏天色中,点一点头,转身告别而去。姿态随意,并无诀别的意思。公车上她忽然收到简讯,是一行地址,附有简短的邀约,“明天来我住的地方。”

她的手心握着那小小的血珀,长呼出一口气,像要吐尽胸臆中一切沉郁。天色层层染染,一笔笔添重靛蓝色,复加上艳橙,暗紫薄金交汇一处,终于黑透了。

凌晨入睡,次日清晨很早醒来。清醒着的时间内,抽尽一整包万宝路。

从前生病的时候,需戒烟戒酒,生怕累及肝脏与肺部,肝解化疗药,肺则是骨癌转移的下一脏器。那时候她与医生抱怨说想要喝酒,对方果断道不行。可是翌日偷偷塞给她一盒酒心巧克力,她记了很久。这是人的通病,被爱从来是不够的,要被偏爱才会满足。

曾经受到医生厚重的偏爱,整整五年过去,始终不能释怀。悲哀在与偏爱她的是怎样一个人,最终不够有肩膀,承担其她残缺的躯壳。难道杉山永次就可以。

她顶着青黑眼圈爬起来,去化妆,去穿衣。

 

 

我遇到一个女孩。她很特别。我想她就是我一直缺失的那一部分。

有的时候,人必须要被损毁。才能找到自己的另一半。

 

 

杉山所建自宅在冲绳本岛南部的知念岬,距那霸市大约四十分钟的车程。那房子只一层,纯木构造,与他的造像风格如出一辙,俱有一种天然淳朴的可爱。斜屋顶与巨大窗户,可直视白沙碧海。那海水颜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浅蓝色,幻梦一般。屋后有长长栈桥,直接架在木桩上。远看好像漂浮在海面之上,可作私人的小码头。屋前屋侧,只要有适宜土地,全数种满热带植物,挨挨挤挤,颜色浓绿如翠玉。

那日苏推开房间中一扇下悬窗,有芭蕉叶子探进窗来。碧翠可爱,叫人心生欢喜。海浪声绵延不绝,一声一声敲碎在房子基柱上,像世上最天然的安神曲。

抵达冲绳的那天晚上,最后一次梦见医生。她坐在那间熟悉的病区办公室里,白炽灯映照,一如往昔。那个人坐在她对面的转椅上。那日苏想,原来她已经很久没有想到过对方,原来他长得是这个样子。突然间转过身来,对她说,你走了之后,我也遇到了新的人。听说你也遇到了别人,这不是很好吗。

她置之一哂,想说,你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但她不发一言,再想,但是,我已经不在乎了。

醒来时云霞满天,躺在床上向窗外看去,琉球海的日出美得惊心动魄。繁密芭蕉树叶形成天然的取景框,透过植物,那金红色的早云,真的恍如鎏金。

她闻到屋中有现烤面包的香味。

二零一八年十月三整理残稿于爱丁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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