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厉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一个wolfstar写手
AO3: Aquinnah
微博:解胭脂

【犬狼】[烟寨番外] 暖冬

一个男人给另一个男人买生日礼物的故事。

迟到了三天的生日贺文。

犬狼温柔安静的生活日常,全长约五千字,一发完。

 

 

 

暖冬

Midwinter Blaze

 

北欧的夜晚,总有一种叫他心生安静的幽蓝色。

莱姆斯·卢平能清楚记起自己在约克郡谷地中度过的童年。此时此刻,走在卑尔根城中,叫他恍惚,分明是两国,可是却觉得眼前一景一物,能唤起如此清晰的回忆。约克郡山中的冬天,可称得上玄幻莫测。苍穹之上的天光很早就完全消失,大约三四点钟,天色已经是一种浓重得化不开的墨蓝。而山脉在这种背景下,是一种近乎纯粹的黑,即便是午夜时分,也是一样。山中夜色有一种难以置信的安宁静寂。山下河水川流的白噪音。偶尔石圈中有羊群挪动的蹄声。农舍厚重石墙之中,噼啪燃烧的松木。这种孤寂,可搅动他的灵魂。心跳速率减缓。呼吸平稳。在那个一切都不能被定性的时间段,未来不可知,至少他身在的那片山林,好像是恒定的。只要月亮还挂在天上,夜风还在继续吹拂,雨还在落下。那座山,就会永远在。

那之后他赴雷丁念私校,北上苏格兰求学,二十三岁赫布里底群岛漫长的夏天,南下伦敦工作,牛津城念研究生,又定居繁华喧闹的首府,距童年生活的约克郡乡间,仿佛已经隔世。

研究生毕业初到伦敦的时候,那时候他刚刚二十五岁。莱姆斯·卢平其人,性格温和内敛,几乎与嘈杂时代格格不入。从来没有真正在大都市中生活的经历,初到首府,险些被那种灯红酒绿吓了一跳。但是只要需要,人确乎是可以适应任何一种环境的。这样的生活,数年下来,已经成为他的日常。后来二十七岁后,拿到注册建筑师资格证,换了更好一些的工作,搬到克勒肯维尔的公寓,就在巴比肯艺术中心附近。新的公司是知名事务所,利德贺楼第十四层,硕大的玻璃窗俯瞰整个伦敦金融城,他在其中有小小一张办公台。每一天走路上班,在公司办公楼对面的星巴克买一只面包囫囵吞下,踏上扶手梯前,整理西装与领带。如果天气晴朗,通勤全程至多只要二十分钟的时间。要是刮风下雨,大约半个小时。

伦敦是灰蓝色的。玻璃幕墙的灰蓝。钢筋水泥的灰蓝。从办公室落地窗望出去,茫茫雨幕的灰蓝。

电脑屏幕的灰蓝。头顶白炽灯的灰蓝色。

看久了,其实也都习惯。

伦敦是这样一座城市,即使你在其中生活,被八百万人包围,还是可以活到没有一个人知道你的下落。只要他关起门来,无论白昼时候见过多少客户,多少同事,夜幕之中,还是孤身一人。这样也好,没有人问他来处,也没有人问他要去哪里。成年人的生活,大约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有时候周末,他换下西装领带,穿松软的带破洞的针织衫,去查林十字街的书店找闲书看,又或者自己一个人在巴比肯艺术中心找奇奇怪怪的现代展。坐在雨幕中,巴比肯人造的喷泉池旁,一把大伞遮过头顶,好像就是身在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之中。巴比肯本身,是一整片粗野主义的钢筋水泥建筑。几乎像是反乌托邦的世界,独立于伦敦城区其余部分存在。有时候莱姆斯想,如果真的有朝一日世界末日,不管是病毒也好气象灾害也好,将英伦这座小小岛国覆灭过一遍,再由锤炼过的实用主义至上的幸存者重建,最终风貌,差不多就应该是巴比肯这个粗枝大叶又灰暗阴郁的样子。

后来他有了西里斯。

每天晚上,细雨之中的巴比肯是一片夜幕沉沉的灰蓝色。只有高楼窗户与街灯亮起黄光,车辆从雨幕之中穿过,耳边刷刷轻响,是车轮划过柏油路面的声音,过去许久之后好像还有余音。他的皮鞋一声一声。转过街角,踏上巴比肯中心的水泥台阶。人造的巨大水池边,有夜间营业的小酒馆。黑夜之中,莹莹亮着霓虹招牌,水面之上也就映出那种带着电光的粉色。那个男孩有时候会在街边坐着等他下班,雨幕之中手机屏幕的幽幽蓝光,点亮那张脸。长发被雨水打湿,看上去可怜,竟然有一点像被遗弃了的大狗。

他们一同去通宵营业的大型集成超市,买菜,有心情的时候堆满一购物车各式各样的蔬菜和肉,回家去对着杰米·奥利弗的菜谱做威尼斯鱼汤或者海鲜烤盘。工作疲累的时候,番茄肉酱意面或者煮意式方饺,罐装的培根蛋酱一拌,一人一只碗,一同坐在电视机前绒毯簇拥之中,凑合也是一顿。周末做英式早餐,一只铁盘里放烤豆子,油腻的西红柿,香肠与薯饼。好像身体需要那种由大剂量食物产生的负罪的享受。喝苦涩的咖啡与茶,读周天报纸增刊。是莱姆斯人生中,最接近家庭生活的时刻。

有时候去诺丁山逛市集,晚上在某间酒吧或者小剧场,看西里斯的乐队演出。

他们没有尬尴的约会阶段,好像即刻过渡到了相濡以沫。

好像此前整整七年,那么多的道德与心灵挣扎,也是隔世。

平凡的人生,平凡的感情,平凡的日常。

一八年十一月的第一个周末,他在卑尔根出差。四号是周天,他的飞机那天晚上九点,降落伦敦盖特威克,勉勉强强,能赶上西里斯·布莱克的二十四岁生日。每一次到这种时候,他总觉得恍惚,好像自己的记忆出了偏差,眼前还能看到,八年前,野草漫生的海岛上,十六岁的少年人牵着他跋涉过荒原。

如今那孩子二十四岁,已经是完全的成年人。而他业已经三十一岁。

恍惚之间,好像就过了半生。

莱姆斯出公差不过两三天,对卑尔根的印象短暂而模糊,比起具象的城市特征,更应该说是一种味道,一种单属于冬天空气的冰冷清新味道。又或者更应该说是一种颜色,那种奇异的泛着珠光的灰蓝,是布吕根港口中海水的颜色。又或者皑皑白雪覆盖下,弗洛延山脉的颜色,也是冬日清晨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城市天空的颜色。挪威西部的海港城市,冬季气候潮湿阴冷。呼吸时空中升起白烟,呵气成霜,袅袅娜娜如笼罩在整个城市街巷之中的雪雾。比如此时此刻。布吕根港石板街两侧,是林立的彩色木屋,斜屋顶上覆盖新雪,远远看去,好像童话之中的姜饼屋。才刚刚下午三点,天色已经黑透,港口一条街的橱窗还亮着灯。幽蓝海水倒影灯火,如梦如幻。布吕根港大部分店面,售卖的是面向游客的纪念品,有一些是具有设计元素的买手店。橱窗中可以看见长得像穿铠甲的鸡蛋一样的调味罐,奇形怪状的闹钟和杯子。

漫山雾气合围而至。

莱姆斯·卢平从大衣衣袋中取出手机。

电话只响了一声,很快被接起来。

那边的声音很欢乐,能听见背景音里电视的声音,好像是叫做宏大构想的建筑系列节目,西里斯爱看,为了与莱姆斯的专业更靠近一点。他看着时常觉得暖心又好笑,腹诽其实宏大构想,根本是个家装节目,而他设计的都是钢筋玻璃的高楼大厦。两者差别,好像古典键盘乐与劫掠者乐队的电音摇滚。

可是总不忍心打搅青年人的热情。

电话里的声音问他今天过得好不好,做了什么,晚上准备吃什么,不要又因为怕麻烦,买了三明治就带回酒店,这样对身体不好,只喝咖啡也没有营养。诸如此类,絮絮叨叨。又可以听见那边冰箱门开阖的声音。莱姆斯站在原地忍不住笑,想自己简直能看见那一边的画面,夜色中的克勒肯维尔区,公寓中纯白色的家居,还有黑发青年从冰箱中取出啤酒的手臂。喉头仿佛被噎住,他忽然真想回伦敦。

他形容布吕根港的夜景,形容雪霰中的灯火,形容裹着羽绒大衣的行人,又说你知道吗,这里的超市里,有卖驯鹿奶,街边的三文治摊,居然出售驯鹿肉香肠。麦当劳鬻价大约是伦敦的三倍,简直可怕。

电话那边西里斯笑,说,知道你开心就好。你喜欢热闹的地方。

—是吧。因为自己不是热闹的人,接近别人的热闹,陌生的人气,也会觉得被感染。

那边说是吗,可是我想要带你去没有人的地方,阿尔伯塔的大雪地和针叶林,林子里有小木屋,养两只大雪橇犬。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别人来打扰,可以肆无忌惮,想做什么都可以。

那话语中有很强烈的暗示性,莱姆斯站在原地脸红,讪讪不晓得该如何接话。一时间只能听见双方呼吸声,穿过听筒,有一点失真。可是很安静。月华皎洁,而港口灯光映得半空明亮。他忽然想起自己为什么打电话,匆忙转开话题,问说,明天是你生日了,想要什么礼物?

很意味深长的回答,不要买东西,你回来,就是我想要的唯一的礼物。

他无奈于青年人油嘴滑舌,可是又知道那话里满含真心,不是说来哄骗他的。不晓得如何是好。

—怎么总想着给我买东西啊。

—很难解释吧,但是从以前到现在,我就总是有这样的冲动。只要是遇到与你相关的事情,就会想要用尽全力。不管走到哪里,看到了什么东西,只想要送到你面前。想要把这个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堆到你的眼前,让你随便挑选。

短暂的静默,西里斯长出一口气。

—那是因为在我之前,你从来没有被好好爱过吧。别人给你一点善意,你就不知所措,想要掏心掏肺用自己的一切去补偿。喜欢关注和照料他人情绪的这件事,我觉得这是你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我看来,不管怎么样都特别可爱。用爱对他人,是你人性的特质,这非常善良,而且并不容易做到。你必须是一个意志非常坚强的人,因为付出爱意味着会被伤害。但是你从来没有因为被误解,被否定,而妥协。而是依旧带着善意去看这个世界。这非常痛苦,我很遗憾这个世界是这样的,它有时候并不会因为你是个善良的人而善待你,也不会因为你是个温柔的人而温柔地对待你。它会刮风,下雨,雷鸣,而你是一个出于自己的善意,不打伞的人,只用自身的力量去承担风霜雨雪。从以前到现在,我都发自内心地觉得你非常勇敢,因为你所承受的伤害,从广义和客观上来说,都并不是一般人所能够承受的。

顿一顿又继续。

—我们的成长背景是完全相反的,所以我只能通过你的表达去理解,带入,感悟你在这一点上承受的伤害和考验。这两天没有你在身边,我认真地换位思考了很久,脑子有点乱。我感觉到了一种非常……非常巨大的痛。我没有办法很清楚地表达,但是我相信发生在你身上的痛楚,可能比我这两天中能够体会到的要深刻,混乱,痛苦更多。它是一场经年持久的考验,我非常敬畏的一点是,你没有放弃广义上的善意和爱这件事。它非常,非常不容易做到。但是我也正在努力学习怎么去做一个更丰富和强大的人。

—我说完了!我很难过于你会受到这些伤害,可能我也曾是这些伤害里的一部分。可是现在不一样,我要做你的小铠甲!

天。莱姆斯哑然失笑,想也就是在这种时候,最能叫他感觉到这种年纪与性格的差距。二十八岁之后,他对于自身的表达都少,越来越沉默,甚至不愿意自我解释,遑论对于他人的分析。因为知道大部分人经不起推敲,情愿与这世界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而西里斯,当然是他唯一最丰沛的,从未被污染或者受到过失望的感情依托。这么多年,即便那旧伤口因为时间和长久的分隔而短暂愈合,最终总是不能够遗忘。

他是他内心唯一真正的柔软之处,唯一的弱点,唯一的温情,唯一的深爱。

他在这世上蹒跚行走许多年,受过非议,排挤,冷眼,为了生存,也伪装出一副獠牙,甚至逼真地学会了兽吼。可是只要看到这个人,恍惚之间,又可以回到少年时。仿佛他只要在这个人面前就地一滚,就可以褪去一身血污兽皮,重新化身为人。他的灵魂之火,欲念之光。

否则怎叫一生所爱。

回话的时候,莱姆斯的声音很平稳,其中并没有什么激烈情绪。

—这个世界,很长时间以来,对我来说确实是一片荒原。残忍无情,草木不生。但是有时候,很短暂的时候,如果我的眼睛,刚好也愿意仔细观察的话,能在灰暗的石头缝里,看到漫生的小花。

所以觉得,有你真好。

—你记得你给我买的耳钉吗?

莱姆斯愣一愣,想大约确实有这么回事,但是年深日久,记忆已经很模糊。那大约是西里斯十八岁生日的前夕,那个冬天,他长久被课业缠身,无法回到赫布里底。对方是个未成年人,过度的联系,总觉得名不正言不顺。一腔感情无处释放,于是不断往阿赫莫尔寄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尼尔·盖曼的北欧神话,考斯利的箱式留声机。子弹壳做的袖扣。后来少年人发自拍给他看,俨然已是摇滚音乐发烧友的样子。莱姆斯自己对于衣物配饰并无什么讲究,但是因为专业原因,对这些东西多少有点了解。有个希腊独立珠宝工作室,叫做亲吻青蛙,做很特立独行又可爱的设计配饰。其中有一幅耳钉,长得像个变形的小王冠,很简洁,银色,粗糙古朴,风格颇朋克。他从爱丁堡的买手店买来,转手放在邮件里寄去给西里斯。

连张纸条都没附,因为不晓得应该说什么吧。

又或者想说的话太多太甜腻,赧于开口。

后来传简讯,少年很高兴地对他说礼物收到了,像是一根银色的小管子。

—那个耳钉,我不小心弄丢了大概四个还是五个,每次都会去买个一模一样的回来,然后继续丢。我丢耳钉的频率大概稳定地控制在一年一次左右。前年还在学校的时候,干脆和网店客服哭诉说请你们一辈子都和这个艺术家合作。不然我会受到心灵创伤的。对方觉得很好笑,还劝我说以后别弄丢耳钉了。我觉得那个网站特别善良,这时候不是应该劝我多买几副备着吗?

—……你这么喜欢那个耳钉吗?

电话那一边很揶揄的语气,像是在调侃他一样。笑他避重就轻,笑他明知故问。

—我长情。

忍不住笑。港口开始小下雨。那种典型的,只属于挪威的雨夜。一下起雨来,整座城市就只剩下灰色与墨蓝。烟雾盘旋于布吕根港色彩浓重的汉撒建筑物之间,远山温柔的曲线。恍惚之间,容易叫人以为,自己是身在故事书中,精灵的王国。他想只要闭上眼睛,好像就可以看到童年时约克郡的山,爱丁堡亚瑟王座,赫布里底的哈里斯山,全数堆叠此处。四维静寂,水雾氤氲。

西里斯的声音,问他说。

—你今天过得开心吗?

—开心。觉得自己被爱着,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The bright side of the planet moves towards darkness,

And the cities are falling asleep, each in its hour,

And for me, now as then, it is too much.

There is too much world.

― Czesław Miłosz, The Separate Notebooks.

 

二〇一九年十一月四日初稿

二〇一九年十一月七日完稿于爱丁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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