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狗狗的生活意见
今晨山中出太阳。
前不久有人来后山上伐木,如今林间大树稀疏,只剩下一株榕树,几丛黄金竹,与数棵长居于此,已经长至三四层楼高的棕榈。冬季气候温和,阳光时常照满窗内,暖风卷起竹叶送到窗前,令人宁静。从我的窗户看出去,山上草甸青绿,斑驳日光如满地碎金。这个时候收到的亲友信息,说我昨天晚上也想了很久,觉得他至少开心了几天。这个他指的是我们的小狗。昨天深夜,我们不得不在医院送走了他。
亲友的名字叫云扬,出典刘邦的大风起兮云飞扬。是我的发小。
说是我们的小狗,其实与我与云扬本来没有从属关系。
我在很早以前曾经写过一篇残稿叫做夜船,其中主角经历大约与自己有些许相似。因为相信古今至文皆血泪所写成。曾经写主角的父母不顾反对,购买一条小狗,后来果然虐待轻视,动辄拴在后院关在车库不能动弹。所有故事,当然都有现实依据,只是可能未经文字美化,更加残忍。今血泪,必至文矣。
我与云扬离乡多年。我还在这座岛上挣扎的前十数年,其中大多半都有发小们的身影。
数十年如一日,她们看顾我,照顾我,拯救我,将我从家中接出来,带我去看病,与我去遥远的海岛旅行,与我一样在天涯海角努力生活,维护属于自己的世界。常写某角色父母不睦,盖因不太知道除此之外的其他可能性应该是怎样的。我从小也是被打着玩的角色,父亲不与我们住在一起,母亲性格柔弱,始终不能摆脱这桩她厌恶的婚姻。每一周末父亲回家来,很大几率会家庭暴力。从小无缘无故在街头被拳打脚踢,用拖鞋抽脸,也是常事。后来出于本能学会不哭,因为当时需要保护幼弟。记得曾经在街头一边被辱骂踢打,一边伸手臂挡住身后的弟弟。弟弟被这阵仗与围观人群吓得大哭,后来结束,父亲扔下我们走了。我牵住弟弟,原本围观的大姨们围过来,询问我说,那真的是你爸吗,怎么会有人这样打小孩噢。
父亲不是唯一一个拿我打骂出气的人,家中这样的角色还有不少。
这是我的前半生。
十二岁的时候,初中某学期开学前一天的晚上,凌晨两点。我父亲从楼上窗户中看到我房间还有手机屏幕的亮光,下楼来打人。那时我已经被打出了经验,只要在房间里,就会将房门反锁。但是没想到听到了他们在门口拿钥匙的声音。黑夜中转动的锁匙,堪称少年阴影。后来我被抓起头发往墙上反复撞头,踹下楼梯,用衣架与木条殴打,手机被折断,书籍文稿被撕毁,用塑料扫帚抽打,直到扫帚在大腿上被抽断。塑料扫帚的把手为悬挂方便,是个问号的形状。时至今日,我的左大腿上仍然有这个变形的轮廓。
后来奋力逃跑,且听见他说要打死我。
如果你也曾经看过这样的眼神,就会知道这是真话,不必怀疑其可信度。
我在黑夜中奔跑,山中小区四下无人,最终只有门口的保安保护我。我始终记得,那个保安叔叔像我保护我弟弟一样伸手挡在我面前,但连他也一起殴打。当日甚至没看清楚他的脸,不知维护过我的人是谁。
后来父亲要将我赶出家门,母亲从不违逆她的丈夫,于是将我送去寄宿学校。如此在异乡辗转十年。
在这十年当中我成为了属于我自己的人,拥有文凭工作爱人朋友与家庭。这十年当中我的母亲在不断告诉我她有多么地害怕,在我不在的时候,这个凤凰男一家如何吸血,如何逼迫控制她。告诉我她多次提出离婚,毕竟凤凰男也无任何属于自己的财产,他们并不生活在一起。这个诉求,好像是很容易实现的。后来她告诉我父亲找了什么关系,找到心理医生做出伪病例,要证明她疯了,这样在法律上就是无行为能力人。如果你的母亲苦苦哀求你,求你保护她,求你帮她远离家暴凤凰男,你会视而不见吗。
后来我果然站在母亲身前,拿刀抵在自己喉咙上,阻止他再往前。
这桩闹剧之后大半年,我众叛亲离,因为阿玛善写檄文。告诉一众亲戚朋友是我要逼他们离婚,他们本来什么事都没有,可以白头偕老。没有边界感的叔姨纷纷来声讨,不时可以收到各式各样的电话与信息。
也是在这年冬天,我患癌症。
那时母亲也在英国,带来两条消息。第一,她不会离婚,且他们已经复合。第二,认为我腿上的肿块只是运动伤,忽略它自己就会好的。并在我表示自己要去医院的时候大发雷霆。后来挚友的妈妈替我拿着视频去省医院,医生说长得这么快必定是肿瘤。母亲听闻这个消息后同样震怒,并表示你是什么意思,你难道觉得你朋友的后妈都比你亲妈关心你吗。
此后种种龌龊可以一笔带过,我只说在我做完骨穿刺的不能走路的时候,是云扬与其他发小,从世界各地飞回来带我去医院挂急诊。而一路上父母两人在与朋友打牌,并发语音打电话大骂。病中更是抓马不断,连我也说倦了。总之最后我不堪其扰,恨不能跃楼完事。
多年来规劝自己,试图解脱。喜欢地藏本愿,喜欢安忍不动,犹如大地。希望自己也做承托他人的人,因为地无好恶,而众所依倚。想将痛苦留给自己,而温柔给他人。大部分时候,也希望自己是身口如一的。
狗狗如今刚刚八岁,是一只拉布拉多。如前文所述, 是在我极力反对下母亲所购买的小生命。在我逃离这个家之后,他成了我的替代品。被喊打喊杀,每天关在没有窗户没有光线的车库里,严寒酷暑都是一样,没有人和他玩,带他散步。在我偶尔回家的时候,总是试图让他过得更好一些,也曾多次带他逃跑。可是最后因为不在此地久留,总是不能从根本解决他的生存状况。
在这一次回国小住的时候,第一天进门,我发现狗狗肚子胀大而行动艰难,没有食欲,且除了变形的腹部之外,身上每一根骨头都能看得分明。我立即叫上发小们,与我一同将狗狗送去医院。而当然历史是不断重演的,又或者说人是不会改变的。这一举动被视为挑战权威,全家人将我锁在房间内不成,再次施我以谩骂,骚扰,昼夜不停地发长篇信息。其中内容颠倒黑白,对我与狗狗之愤恨,叫我不知从何而来。狗狗住院,我也不堪辱骂,住去民宿。在这期间,我们得到诊断,医生说狗狗常年受虐待,营养不良,蛋白质严重流失,除了腹水之外,完完全全就是一副皮包骨。我才知道原来为了省钱,母亲一直买的是两块钱一斤的毒狗粮,将他虐待出了严重的疾病,也完全不管不顾。作为参照,稍微普通一些的狗粮大约在三十块钱一斤,就连动物救助机构所用的粮食都在大约十几块钱一斤。
我没有人民币,最开始的生活所需都是发小们垫付。但狗狗看病毕竟不是小钱,于是告诉母亲医院需要预付大约八千。后来收到上百条不分昼夜的来自父亲母亲外婆的咒骂,其中大部分哭天抢地要钱,夹杂着对我与狗狗的攻击与威胁。我最终换汇一万零十元,打到母亲的卡上,本以为这就是骚扰信息的结束。没想到信息依旧源源不止,大意说只要给狗狗花钱看病都是不孝顺。其中夹杂着许许多多我不愿复述的不体面的话。天天如此,连跨年夜也从不止息。在这期间,医生从狗狗的腹中抽出了大约十二公斤的积液,大约占据他体重的三分之一。并告诉我们,腹水当然只是病征,病因是他肝上一块体积不小的肿瘤。肿瘤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这意味着在过去几个月的时间里,狗狗始终处在痛苦当中,他们却始终视而不见。
云扬将狗狗接回自己家休养,因为我也在民宿当中辗转,更怕如果我带狗狗回家,他会受到来自这些人更严重的报复。云扬对我说,他从前绝对受虐待,因为有的时候抬起手摸摸他,他都会躲一下,以为又要挨打。但他是条多么温柔又勇敢又善良的小狗,在我们散步的时候,会围着我们两个画圆圈。我们坐下的时候,又会安静地坐在我身前守护我。坐得非常直,大约在他此前的生活环境当中,从未有一刻是真正安全的,所以他总想保护我们。昨天上午,云扬哭着给我来电,说狗狗不知道怎么了,突然间开始抽搐痉挛,口吐白沫,他们都以为他要不行了。我们冲向医院,医生说是因为他肝上的肿瘤扩散,无法排毒,所以毒素侵扰大脑,导致他癫痫发作。这一天当中,他癫痫发作了三次,且因为凝血功能障碍,全身不断浮现出红点点,是毛细血管破裂造成的皮下淤血。
最终我们带他回家,喝了一盆牛奶,一瓶酸奶,一公斤牛肉和猪肉,陪着玩了大半个晚上之后。他再次癫痫发作,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严重。昨天深夜,我与云扬不得不带狗狗去医院,送走了他。
他躺在我怀里的时候,我说不出什么话,只在麻醉起作用的时候抽走了他的项圈。不希望在狗狗离开的时候,依旧被项圈束缚。我从来不善言辞,所以一切情绪都付诸笔端,因为从小只知道风刀霜剑严相逼,只知道哭泣就会被打得更厉害。我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生世不假辞色的人,站在这个世界的苦难与我的爱的人中间。我不愿在人前哭泣,或许是不会。也更不会说合宜的话,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中应该怎么办。
我作为人的这廿几年,平心而论,有许许多多的错处和过失,我令人失望,过得捉襟见肘,远不能像我所希望的那样,照顾好与我有关的每一个生命。但狗狗什么都没有做错,在他生病难过的最后一刻,依然小心翼翼地走在我前面,时不时回头看我,生怕我腿脚不便所以摔倒。
即使我能给他的,与他应得的,相较之下如此微薄。
他是我,我也是他。
但他不会人类的语言,也不像我一样可以自己跑掉另寻更好的去处。
我与云扬相商,准备去岛的另一端,某处人迹罕至的海滩边,送走狗狗的骨灰。因为从地图上看,此去再往前就是公海,没有其他的陆地。如此别无阻拦,可以去到很远的地方。曾经很喜欢杜甫的一句,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希望狗狗随洋流去多很多很多的地方,远离此地,不要再遇到这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