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见麋鹿游姑苏之台也
一个wolfstar写手
AO3: Aquinnah
微博:解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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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3 预售今天开始,详情请见主页。 热度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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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0 个人志预售开启 作者 鬼厉 刊本收录内容 字数 34万 藏书票x1(随书附赠) 目录 01 调香师笔记 02 弥萨 03 归墟 04 遗迹 05 息壤 06 胭脂河 07 拉姆齐花园精怪故事集 08 香料酒 09 摆渡人 10 画心 11 爱丁堡之夜 12 万物法则 13 巴黎一叙 14 盐花 15 易碎品 16 夏至 17 梦中之眠 18 烟寨 19 高糖效应 20 暖冬 工艺 刊本装帧 锁线胶装 封面 大地纸 扉页 硫酸纸 内页 欧维斯 定价 全套 80/套 前三十 75/套 开始时间 9.2晚8点-10.7晚12点 购入方式:进入企鹅通知群,475364322 Staff 作者:鬼厉 主催:亦茗 封设:鬼厉 底图:谢林 题字:字游字哉 校对:Hanabi Studio 排版:薛恕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热度164
- 一个试阅 工程师犬(2020s) x 钢琴制造师狼 (1890s) 情人 L'Amant 西里斯新入职的那一天,恰巧是伦敦盛夏。 新东家在康登镇上,摄政运河边。今夏天气和煦,两岸杨柳青碧,又开满了许许多多他叫不出名字的花朵。或紫或白,丰硕美丽。从树下过,风起时满头满肩的色彩。公司所在的街区,大约是维多利亚时期所建,一排排大理石所建的高门大宅,绿树成荫,四处是蔓生的常春藤与绣球花。新东跻身此间,同是维多利亚建筑,但却是一幢五层楼高的砖构圆塔。塔身上五六十扇拱形大窗,玻璃糖一样堆叠起来,夜间光芒闪烁,好像城市当中的一座灯塔。 公司是业界知名的工程顾问,名下许多获奖项目。开价亦高,再加上大学毕业后,同窗好友詹姆斯与莉莉等人都选择迁往伦敦工作谋生,叫他也只能如此选择。 原本他以为,自己与伦敦的缘分已绝。 年少时候与家庭不睦,青少年时代在寄宿学校度过,后来北上求学。这十数年间,他竟未踏足伦敦一步。 搬家之后住在离新东家不远的地方,与詹姆斯莉莉合租,但他也知道并不长久,自己的好友只等生活职业稳定下来就要另寻住处,开始自己的二人世界。新入职,他镇日在公司里花费时间,每一天加班到凌晨。 他的办公室在圆塔最高层,面向主街的隔间。入职第一天,同事向他介绍这座楼。说当年康登镇曾经是英格兰钢琴制造业的中心。大大小小的钢琴工厂数不胜数,其中最著名的叫做康莱德,如今已经没落。但这座圆塔,原先就是为其工厂建造。五层楼,每一层代表钢琴制造流水线当中的一环。楼中央,现今容纳旋转楼梯的圆洞,原本是用于在楼层间运输钢琴所用的通道。 一层有座老爷钟,据说是楼中时间最长的遗留物,可追溯到维多利亚时代这座楼尚是工厂的时候。期间经历过战乱,经历过圆塔被废弃,后来又被录音公司租下,最后在世纪之交成为工程公司。不知怎么竟然留存至今,只要上发条,还是会走针报时。只是这座钟打响的时间永远不是正确的,常在下午六点下班时间打响中午一两点,又或者早上刚进公司的时候敲响三四下。它的声音又如此洪亮,正点报时的时候,整座楼都能听到它的声音。 只因为其与这栋楼一样,都是历史保护文物,所以不能迁移,更不能破坏。 西里斯新入职一月,才觉得原来成年人世界如此寂寞。年少时代身边总是如此热闹,每一个人都有近似的目标,最多的烦恼不过是这一篇论文那一场考试,又或者人际之间的种种情感关系。工作之后觉得所有人的目标都不一样,渐渐向与他没有关系的方向离去。在这偌大的城市当中,竟然也能过得与人无尤。 又某一天加班,不知不觉一个人在工位上坐到夜深人静的时候,窗外街灯昏黄,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雨幕如银丝,从室内望出去,恍惚间叫他以为自己是在维多利亚时代而非现今。 座钟就在此刻敲响。 他短暂地从电脑屏幕上抬起头,有些茫然地向前看,任由思绪放空。 这别无旁人的深夜,西里斯近乎无意识地数着座钟的钟鸣。一二三四,一声一声振聋发聩,直至敲响十二下。他惊觉竟然已经是这个时间,想自己应当起身回家。可是大钟竟然并未就此停歇,又一声巨响,方才止息。 十三下。 西里斯愣神,一时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累到极处所以听岔。 热度81 2023-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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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06 最后选择了用这个版本!本子已经在排版了,很快就能下印啦! 热度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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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04 亦茗: Am bristeadh geal gu làr an tuinn,a’ ghaoth ‘na sgal mu bhàrr a’ chroinn,ach sèideadh sgal, chan eil mo shuimri cath a dhùisgeas air mùir luim.《戒断反应/Abstinence》犬狼2022·2023文画合志通贩开启配对 Sirius Orion Black x Remus John Lupin 参本老师(lof name) 文手 @鬼厉 @丹尼·林恩 @KlyRRRR @Limeade @麦小龙包的甜品站 画手 @胡不孤(非常雜食版) 漫画 @W_Tail 贴纸 @胡不孤(非常雜食版) 镭射票 @本人ty就是线稿大王 吧唧 @请给我口袋马丁 方卡 刊本收录字数 10万漫画 6p 全套包含本体x1+贴纸x1+镭射票x2+吧唧x2+方卡x6 刊本工艺装帧 双封胶装封面 超感内页 欧维斯 周边工艺贴纸 A5,PVC镭射票 十字镭射吧唧 磨砂方卡 珠光纸 定价本体 50R贴纸 5R镭射票 5R一对吧唧 15R一对方卡 10R/6张 全套 83一套(85-2) 通贩售空即止repo图图分别来自 @防空洞🌈 @丹尼·林恩 两个宝宝 购入说明:进入企鹅通知群,475364322 Staff主催 亦茗封设/票设/排版 薛恕校对 Hanabi Studio宣图 兆兆*封底文案出自Somhairle MacGill-Eain《A nighean a’ chùil ruaidh òir》 热度3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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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2-28 即将出个人本,拜托大家帮我封面二选一。 热度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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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1-16 亦茗: Ciar an ceò èalaidh air Dùn Cana, frionasach garbh-shliabh is canach, a’ ghaoth an iar air aghaidh mara, dh’fhalbh mo dhùil is dùiseal tharam. 《戒断反应/Abstinence》犬狼2022·2023文画合志预售重启 配对 Sirius Orion Black x Remus John Lupin 参本老师(lof name) 文手 @鬼厉 @丹尼·林恩 @KlyRRRR @Limeade @麦小龙包的甜品站 画手 @胡不孤(非常雜食版) 漫画 @W_Tail 贴纸 @胡不孤(非常雜食版) 镭射票 @本人ty就是线稿大王 吧唧 @请给我口袋马丁 方卡 刊本收录 字数 10万 漫画 6p 全套包含 本体x1+贴纸x1+镭射票x2+吧唧x2+方卡x6 刊本工艺 装帧 双封胶装 封面 超感(用纸可能会根据打样结果调整) 内页 欧维斯 *销量过300封面字体烫色 周边工艺 贴纸 A5,PVC 镭射票 十字镭射 吧唧 磨砂 方卡 珠光纸 定价 本体 50R 贴纸 5R 镭射票 5R一对 吧唧 15R一对 方卡 10R/6张 全套 83一套(85-2) *全套购买前三十 78r一套(85-5) 预售时间 1.21晚8点——2.21晚12点 *预售结束一个月后发货 购入说明:进入企鹅通知群,本次将开启群内审核交易的方式,感谢大家的理解。一切购入疑问入群解答。 475364322 *CP29双日直参30套,场贩通知群同上 Staff 主催 亦茗 封设/票设/排版 薛恕 校对 Hanabi Studio 宣图 兆兆 原宣传地址 Am bristeadh geal gu làr an tuinn, a’ ghaoth ‘na sgal mu bhàrr a’ chroinn, ach sèideadh sgal, chan eil mo shuim ri cath a dhùisgeas air mùir luim. *封底文案出自Somhairle MacGill-Eain《A nighean a’ chùil ruaidh òir》 *感谢大家将近半年的等待与理解,犬狼合志回来了。 热度582
- 一只狗狗的生活意见 今晨山中出太阳。 前不久有人来后山上伐木,如今林间大树稀疏,只剩下一株榕树,几丛黄金竹,与数棵长居于此,已经长至三四层楼高的棕榈。冬季气候温和,阳光时常照满窗内,暖风卷起竹叶送到窗前,令人宁静。从我的窗户看出去,山上草甸青绿,斑驳日光如满地碎金。这个时候收到的亲友信息,说我昨天晚上也想了很久,觉得他至少开心了几天。这个他指的是我们的小狗。昨天深夜,我们不得不在医院送走了他。 亲友的名字叫云扬,出典刘邦的大风起兮云飞扬。是我的发小。 说是我们的小狗,其实与我与云扬本来没有从属关系。 我在很早以前曾经写过一篇残稿叫做夜船,其中主角经历大约与自己有些许相似。因为相信古今至文皆血泪所写成。曾经写主角的父母不顾反对,购买一条小狗,后来果然虐待轻视,动辄拴在后院关在车库不能动弹。所有故事,当然都有现实依据,只是可能未经文字美化,更加残忍。今血泪,必至文矣。 我与云扬离乡多年。我还在这座岛上挣扎的前十数年,其中大多半都有发小们的身影。 数十年如一日,她们看顾我,照顾我,拯救我,将我从家中接出来,带我去看病,与我去遥远的海岛旅行,与我一样在天涯海角努力生活,维护属于自己的世界。常写某角色父母不睦,盖因不太知道除此之外的其他可能性应该是怎样的。我从小也是被打着玩的角色,父亲不与我们住在一起,母亲性格柔弱,始终不能摆脱这桩她厌恶的婚姻。每一周末父亲回家来,很大几率会家庭暴力。从小无缘无故在街头被拳打脚踢,用拖鞋抽脸,也是常事。后来出于本能学会不哭,因为当时需要保护幼弟。记得曾经在街头一边被辱骂踢打,一边伸手臂挡住身后的弟弟。弟弟被这阵仗与围观人群吓得大哭,后来结束,父亲扔下我们走了。我牵住弟弟,原本围观的大姨们围过来,询问我说,那真的是你爸吗,怎么会有人这样打小孩噢。 父亲不是唯一一个拿我打骂出气的人,家中这样的角色还有不少。 这是我的前半生。 十二岁的时候,初中某学期开学前一天的晚上,凌晨两点。我父亲从楼上窗户中看到我房间还有手机屏幕的亮光,下楼来打人。那时我已经被打出了经验,只要在房间里,就会将房门反锁。但是没想到听到了他们在门口拿钥匙的声音。黑夜中转动的锁匙,堪称少年阴影。后来我被抓起头发往墙上反复撞头,踹下楼梯,用衣架与木条殴打,手机被折断,书籍文稿被撕毁,用塑料扫帚抽打,直到扫帚在大腿上被抽断。塑料扫帚的把手为悬挂方便,是个问号的形状。时至今日,我的左大腿上仍然有这个变形的轮廓。 后来奋力逃跑,且听见他说要打死我。 如果你也曾经看过这样的眼神,就会知道这是真话,不必怀疑其可信度。 我在黑夜中奔跑,山中小区四下无人,最终只有门口的保安保护我。我始终记得,那个保安叔叔像我保护我弟弟一样伸手挡在我面前,但连他也一起殴打。当日甚至没看清楚他的脸,不知维护过我的人是谁。 后来父亲要将我赶出家门,母亲从不违逆她的丈夫,于是将我送去寄宿学校。如此在异乡辗转十年。 在这十年当中我成为了属于我自己的人,拥有文凭工作爱人朋友与家庭。这十年当中我的母亲在不断告诉我她有多么地害怕,在我不在的时候,这个凤凰男一家如何吸血,如何逼迫控制她。告诉我她多次提出离婚,毕竟凤凰男也无任何属于自己的财产,他们并不生活在一起。这个诉求,好像是很容易实现的。后来她告诉我父亲找了什么关系,找到心理医生做出伪病例,要证明她疯了,这样在法律上就是无行为能力人。如果你的母亲苦苦哀求你,求你保护她,求你帮她远离家暴凤凰男,你会视而不见吗。 后来我果然站在母亲身前,拿刀抵在自己喉咙上,阻止他再往前。 这桩闹剧之后大半年,我众叛亲离,因为阿玛善写檄文。告诉一众亲戚朋友是我要逼他们离婚,他们本来什么事都没有,可以白头偕老。没有边界感的叔姨纷纷来声讨,不时可以收到各式各样的电话与信息。 也是在这年冬天,我患癌症。 那时母亲也在英国,带来两条消息。第一,她不会离婚,且他们已经复合。第二,认为我腿上的肿块只是运动伤,忽略它自己就会好的。并在我表示自己要去医院的时候大发雷霆。后来挚友的妈妈替我拿着视频去省医院,医生说长得这么快必定是肿瘤。母亲听闻这个消息后同样震怒,并表示你是什么意思,你难道觉得你朋友的后妈都比你亲妈关心你吗。 此后种种龌龊可以一笔带过,我只说在我做完骨穿刺的不能走路的时候,是云扬与其他发小,从世界各地飞回来带我去医院挂急诊。而一路上父母两人在与朋友打牌,并发语音打电话大骂。病中更是抓马不断,连我也说倦了。总之最后我不堪其扰,恨不能跃楼完事。 多年来规劝自己,试图解脱。喜欢地藏本愿,喜欢安忍不动,犹如大地。希望自己也做承托他人的人,因为地无好恶,而众所依倚。想将痛苦留给自己,而温柔给他人。大部分时候,也希望自己是身口如一的。 狗狗如今刚刚八岁,是一只拉布拉多。如前文所述, 是在我极力反对下母亲所购买的小生命。在我逃离这个家之后,他成了我的替代品。被喊打喊杀,每天关在没有窗户没有光线的车库里,严寒酷暑都是一样,没有人和他玩,带他散步。在我偶尔回家的时候,总是试图让他过得更好一些,也曾多次带他逃跑。可是最后因为不在此地久留,总是不能从根本解决他的生存状况。 在这一次回国小住的时候,第一天进门,我发现狗狗肚子胀大而行动艰难,没有食欲,且除了变形的腹部之外,身上每一根骨头都能看得分明。我立即叫上发小们,与我一同将狗狗送去医院。而当然历史是不断重演的,又或者说人是不会改变的。这一举动被视为挑战权威,全家人将我锁在房间内不成,再次施我以谩骂,骚扰,昼夜不停地发长篇信息。其中内容颠倒黑白,对我与狗狗之愤恨,叫我不知从何而来。狗狗住院,我也不堪辱骂,住去民宿。在这期间,我们得到诊断,医生说狗狗常年受虐待,营养不良,蛋白质严重流失,除了腹水之外,完完全全就是一副皮包骨。我才知道原来为了省钱,母亲一直买的是两块钱一斤的毒狗粮,将他虐待出了严重的疾病,也完全不管不顾。作为参照,稍微普通一些的狗粮大约在三十块钱一斤,就连动物救助机构所用的粮食都在大约十几块钱一斤。 我没有人民币,最开始的生活所需都是发小们垫付。但狗狗看病毕竟不是小钱,于是告诉母亲医院需要预付大约八千。后来收到上百条不分昼夜的来自父亲母亲外婆的咒骂,其中大部分哭天抢地要钱,夹杂着对我与狗狗的攻击与威胁。我最终换汇一万零十元,打到母亲的卡上,本以为这就是骚扰信息的结束。没想到信息依旧源源不止,大意说只要给狗狗花钱看病都是不孝顺。其中夹杂着许许多多我不愿复述的不体面的话。天天如此,连跨年夜也从不止息。在这期间,医生从狗狗的腹中抽出了大约十二公斤的积液,大约占据他体重的三分之一。并告诉我们,腹水当然只是病征,病因是他肝上一块体积不小的肿瘤。肿瘤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这意味着在过去几个月的时间里,狗狗始终处在痛苦当中,他们却始终视而不见。 云扬将狗狗接回自己家休养,因为我也在民宿当中辗转,更怕如果我带狗狗回家,他会受到来自这些人更严重的报复。云扬对我说,他从前绝对受虐待,因为有的时候抬起手摸摸他,他都会躲一下,以为又要挨打。但他是条多么温柔又勇敢又善良的小狗,在我们散步的时候,会围着我们两个画圆圈。我们坐下的时候,又会安静地坐在我身前守护我。坐得非常直,大约在他此前的生活环境当中,从未有一刻是真正安全的,所以他总想保护我们。昨天上午,云扬哭着给我来电,说狗狗不知道怎么了,突然间开始抽搐痉挛,口吐白沫,他们都以为他要不行了。我们冲向医院,医生说是因为他肝上的肿瘤扩散,无法排毒,所以毒素侵扰大脑,导致他癫痫发作。这一天当中,他癫痫发作了三次,且因为凝血功能障碍,全身不断浮现出红点点,是毛细血管破裂造成的皮下淤血。 最终我们带他回家,喝了一盆牛奶,一瓶酸奶,一公斤牛肉和猪肉,陪着玩了大半个晚上之后。他再次癫痫发作,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严重。昨天深夜,我与云扬不得不带狗狗去医院,送走了他。 他躺在我怀里的时候,我说不出什么话,只在麻醉起作用的时候抽走了他的项圈。不希望在狗狗离开的时候,依旧被项圈束缚。我从来不善言辞,所以一切情绪都付诸笔端,因为从小只知道风刀霜剑严相逼,只知道哭泣就会被打得更厉害。我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生世不假辞色的人,站在这个世界的苦难与我的爱的人中间。我不愿在人前哭泣,或许是不会。也更不会说合宜的话,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中应该怎么办。 我作为人的这廿几年,平心而论,有许许多多的错处和过失,我令人失望,过得捉襟见肘,远不能像我所希望的那样,照顾好与我有关的每一个生命。但狗狗什么都没有做错,在他生病难过的最后一刻,依然小心翼翼地走在我前面,时不时回头看我,生怕我腿脚不便所以摔倒。 即使我能给他的,与他应得的,相较之下如此微薄。 他是我,我也是他。 但他不会人类的语言,也不像我一样可以自己跑掉另寻更好的去处。 我与云扬相商,准备去岛的另一端,某处人迹罕至的海滩边,送走狗狗的骨灰。因为从地图上看,此去再往前就是公海,没有其他的陆地。如此别无阻拦,可以去到很远的地方。曾经很喜欢杜甫的一句,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希望狗狗随洋流去多很多很多的地方,远离此地,不要再遇到这家人了。 热度49 2023-01-07
- 【犬狼】胭脂河 [下] [完结] Alternate History. 本章完结。 胭脂河 Rouge River 叁 归去来 Respice Finem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莱姆斯·卢平行走在雪原当中。 今晨有大雾。 其实他分不清,那究竟是雪霰还是雾气。只知道荒原上能见度极低,远远看去,只觉得面前的空气都凝结成了固体。灰白色的一片,掩盖住森林,雪原,与战壕。这一瞬间好像尘嚣远去,只剩下这浓重得化不开的迷雾。冷空气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他觉得饥饿,同时又觉得思维在这一刻无比清醒,好像血管中流淌着的不是血液,而是某种更清澈的,更透明的东西,比如北风,又比如这雪霰。他知道此时的雪原中驻扎的并不仅仅只有自己治下的人,更有其余兵种大约近万人。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所读过的每一份简报,知道这将是人类与生物之间,战争的尾声。并不是因为双方即将决出胜负,更应当说是因为这场战争中的每一个人,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已经是强弩之末。他也一样,觉得自己的身心已经超越疲惫,到了一种难以用语言涵盖的麻木感。 日前驻军卑诗省,曾经见到过一个最意想不到的人。 那时他们驻扎在温哥华附近。他向来事必躬亲,带着一小队人前去探勘周围情形。与这片土地上的其余市镇一样,卑诗省郊外泰半是已经被遗弃的房屋,黑洞窗口像一只只注视来往人的眼睛。大雪覆盖原野与荒废的矮墙,他与弗雷德乔治两人并行,三人只偶尔交谈,交换一些观测与幽默。 日暮时分换一条路线折返,意外在雪原当中,看见了一星灯光。 夜色如半凝固的果冻,寒冷空气都隐约有质感。他们示意小队中的人先驻守原地不动,三人潜伏上去去查看情况。想不到在这样的冬夜中,谁会在已经被人类联军占领并清扫过的扎营地附近停留。 漫长的沉默他们中间蔓延,手中握着三支已经上膛的手枪。他们无声地走在卑诗省湿冷黑暗的夜色里,如同三个影子,走向莹亮灯光所在的农舍。这灯光,在黑夜中仿佛结了霜,泼洒满地,如此声势夺人的光亮。走近看,忽然间意识到那灯光,原来是来自于篝火。袅袅几缕炊烟弥散在冷空气当中,隐约能闻见烹饪肉食与酱汁的香气。篝火噼啪声中,有极细微几声交谈。他们愈走愈近,忽然间交谈声止息,从农舍当中探出来同样黑洞的枪口。而后听见年轻女孩的声音,说,站在原地不要再往前了。 莱姆斯莫名觉得那声音熟悉。 从光中走出来的少女,身着人类联军的制服,一时之间看不清军衔。只有满头绚烂的粉色短发,在大雪地中毋庸置疑。他一时觉得震惊,又觉得欣然,不知怎么声音中开始带笑,也算是连月来的头一遭。 他放下枪,说,唐克斯。 这一刻真正觉得岁月不饶人,当年他背负过的小小女孩,如今已经变成站在他们面前的十九岁少女。又不知是什么时候,加入了人类联军。两人似乎都有些微惊叹,惊喜更多,双双收枪向着对方的方向跑几步,到了能看清面容的距离,定定停留几秒,终于拥抱。一行人转过农舍泰半倒塌的围墙,看见同样作为前哨的几个人,围坐在篝火边。莱姆斯一眼看见其中最像是领头人的那一个。不曾穿军服,反而一身猎装。 那年轻人循声抬头,一开始一言不发,只安静地听唐克斯说,这是卢平上将,就是当年在胭脂河附近,救过我的那个人。那个人如此才点头,面容声色不动,说,将军,我知道你。 莱姆斯却略有怔愣,未能及时回话。 唐克斯的长官,那年轻的将领。 生着一头黑色短发,银眼在篝火映照中熠熠生辉。其中某些情绪,似乎远不只是在看一个同僚,也不只是在看一个坊间声名远扬的人物。他一时分辨不出其中内容,一行人只应邀坐下。篝火上的铁皮盒饭中,果然在烹煮什么肉食。唐克斯说那是白天时候寻路,在山中打来的锦鸡。他定睛去看,看见羽毛都没有处理干净,由此可见这支队伍果然年轻。那领头的黑发将领始终看他,始终一言不发。莱姆斯不敢与其对视,又不免觉得对方面容熟悉。心中犹疑,觉得对方这样专注看他,怕不知道是在哪里曾经见过,只是被自己忘记了。少顷一行人分发食物,弗雷德与乔治拿出随身干粮与众人分食。说是干粮,其实果真如此,他们三人所带的是已经僵硬成石块一般的面包,用军刀才能勉强切开。将其浸入唐克斯一行人炖的肉汤,方能下咽。唐克斯与他絮絮交谈,讲当年分别后的事情,一时冷落旁人。黑发年轻人起身分发炖菜,递到莱姆斯手上的时候,忽然间对视。他与对方道谢,那人回他说不必客气。停一停又补充一句,我叫雷古勒斯。 雷古勒斯·布莱克。 篝火旁一时静默。 所有人互相对视。连唐克斯也像是才被提醒,略有尴尬地看莱姆斯一眼。 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才廿六岁,尚不曾踏上北美的土地。如今荏苒八年已过,他三十有四,见过的人数不胜数,明明看着面容熟悉,却怎么也不敢往那一个方面想。想不到世上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雷古勒斯像不以为意,重新坐回篝火另一侧,像饿久了,开始风卷残云进食。 十分默契,唐克斯与双子谈天,留给他们两人交流的空间。 莱姆斯向来不擅长开启话题,一时讷讷不知所言。 雷古勒斯很快吃完手中食物,以雪水将饭盒洗净,又放到火上炙烤消毒,并不抬头看他。许久忽然间说一句,春天的时候,我看到他已经被释放,恢复原职。 他回得很官腔,说是,现在是用人的时候。 雷古勒斯不置可否,自言自语一般,说,从前我们都觉得,你是他唯一在乎的人之一了。 他没有问我们是谁,或许觉得显而易见。回答说,是吗,我总觉得,我是最可以被牺牲的人。 —因为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脸,比心重要。 之后兵分两路,又辗转许多驻地。唐克斯偶有来信,说当日时间仓促,未能好好相聚。从前总想要写信联系,但毕竟萍水相逢,又觉得两人相识是莱姆斯被迫留在此地的契机,生怕引起不愉快,于是三缄其口。如今相见,又成为同僚,时机更为合宜。她在信中讲述自己与舅舅舅妈相处数年,一直到十五六岁。但舅舅家自己有三个孩子,战时粮食短缺,养活弟弟妹妹已经十分艰难。舅妈由此对她没有什么好脸色,毕竟不是自家孩子,如此也算意料之中。但她最终不愿受夹板气,选择离家自寻生计。一开始在金斯莱处做文员,一年半载后,到达征兵年龄,又选择上前线,分到雷古勒斯麾下。如今已一年有余。 他也回信,萨斯卡通一役后。他因腿部受伤,在轮椅上坐了一年有余,经过漫长复健,方能重新活动自如。这一年多,也恰巧是小唐入伍的时间,雷古勒斯声名鹊起的时间,因此对他们两人的近况都不甚熟悉。写自己终于出院,终于得以回归前线,本以为多少会不习惯,没想到能够重新呼吸到荒原上的冷空气,营地中火药与大锅炖菜的味道,竟让他感受到许久未有的自由。他写其实与他们两人相见并不算意外,自己从来知道,只要战争持续的时间够长,总有一天会在战场上再次见到小唐。但心里总隐隐约约希望这一假说不会实现。可叹两人缘分未尽,命途多舛。最后嘱咐说无论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写信予他。 莱姆斯许久不写信,因此遥遥忆起当年。 那时已经入冬,驻地山中可以看见远处城市,城内灯火被雨幕洇湿,作模糊而璀璨的影子。林间大雪,但雪下有颤颤巍巍开着的麝香兰,晦暗光线中闪着宝石般的幽光。他在林中停留许久,一点一点清去几处积雪,终于采得几束。小心翼翼捧在手中带回营地去,将花朵夹在书中压平。脱去水分的麝香兰变成很薄一片蓝紫色,他又将其放入信封中。信纸中总不能写些什么,因每一行字总要经过层层审批,许许多多人的批阅。最终落笔,写聂鲁达的诗。那里有渴求与饥饿,而你是水果。那里有悲痛与幻灭,而你是奇迹。 信寄往多伦多,他希望来得及。 后来他在安大略省某地看电视,看西里斯·布莱克重复原职后的讲话。仍然着那件熟悉的军服,肩章上五枚枫叶闪闪烁烁,映着每一个方向闪光灯的光线。他消瘦许多,但也因此显得更加隽美,眼神更加深不可测。忽然间想起当年在拉德克里夫图书室对面的咖啡厅,想起琳琅碎玉一般的白花,想起小提琴手的音乐声,想起那年圣玛丽教堂的绿梅花瓣,飘飘摇摇,落在西里斯的相片上。想起那如古希腊传奇中走出来一样的隽美少年,想起夏夜中赫特福德学院的黄铜注水浴缸,想起美酒与聂鲁达的诗句。 黑白的电视机屏幕,他看见那一身军装的纽扣中,赫然插戴一束已经干枯了的麝香兰。 后来他们在梦中相见,一躺一立,记不得在说些什么不知所谓的话。 忽然间讲到济慈,讲的却是他的墓志铭。 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漂。 他说有时候我也会想,会不会在能真正见到你之前就已经牺牲。如果我们阵亡,若有残躯可以收敛,想必也会葬在各自的后方。如此就真是死生不复相见。这一切都是自己所不能决断的,只有一点,他们都希望真有这一天,不必立碑,不必留名,像济慈的碑铭一样,声名水上漂。 这一天后,莱姆斯收到军令,拔营至胭脂河。 荒芜的大雪地,他终于找到当年的旅舍。 此地早已经人去楼空,变成了像是战壕一样的建筑群。灰暗的水泥墙面,油漆早已经剥落,镶木板也早被过往军队与避难的人群拆下来作取暖用的木柴。墙面上弹痕犹在,有些已经穿透,显露出其后空洞的房间。正门的门框亦早不见,墙面冻成灰色。建筑本身已成一处埋伏点,驻扎着至少一个小队的人。他在雪地里徘徊许久,最终决定进门。各个房间早已经辨认不出原本的样子,四处是沙包垒成的防护线。已有各分队的人提着来福枪埋伏此地。他在人群中行走,对众人回礼。原本疑心是否会在此地见到当年的鲜血,但四下脏污,早已经看不出。忽然有人称他将军,转过头来看,是某士官,对他说,韦斯莱上校请他过去。 韦斯莱上校,指的是弗雷德与乔治,两人在距旅店残垣不远处的雪地中,某一处缓坡之后。看见他来,弗雷德递过手中望远镜,说,他们来了。 从望远镜中看过去,第一眼看见雪原对面山头上,橡树岭中,流苏一般堆雪的大树,雾凇璎珞一样垂挂下来,白雪黑树。而后看见树林中密密麻麻的人,太远看不清面目,黑云一般。人群攒动,向雪原的方向涌来。他看了看,正要放下望远镜回到岗位,忽然间目光偏移,看到某一处头阵。雪霰漫漶如银雾,他一瞬间却觉得不敢直视。当中一人,生着黑发,在脑后结成一束。与余人一样着军装,大约是因为雪原天气寒冷,穿戴有厚重的大衣,领上一圈黑绒。本当臃肿的衣物,但身形依旧轻隽修长。 虽然因距离远,面目模糊,但他一望即知对方是谁。 伸手将望远镜归还予弗雷德。他说一句,做好准备吧。 这许多年,他们在幻梦当中相见,彼此邮寄信函,明信片,交换照片,在报纸电视上看见对方,无数次近在咫尺,这却是他第一次,用自己的眼睛,明明白白看见对方。 那天上午十一点,胭脂河战役打响。 他如今授衔上将,与西里斯平级。已经不是首当其冲第一批上前线的人,第一枚榴弹爆响的时候,他在旅店改成的战壕当中。雪原看似平缓,实际面积广大。生物联军的前线在距他们数英里的对面山头上,他们目光所能看见的,只能看见第一排防御工事,铁丝网后,除了战壕与步兵,不知还隐藏着什么。这些年他对西里斯的行事方式也颇有了解,知道他的作风向来是猛进,只怕防线后尚有重机枪。而莱姆斯喜欢广存粮,缓进攻。最要紧是留有粮草。或许是因为当年驻扎中部,粮草断绝,被饿怕了。 乔治如今带着两团人第一批冲锋,在他之后,会是弗雷德,再之后,则会是他。 战壕在爆炸声中不断摇晃,墙灰簌簌下落。窗外飞雪四溅,很快变成黑黄色的泥泞。时不时收到军报,说第一批人已到敌方前线,死伤情况如何,又是如何一寸一寸推进防线。 一个小时过后,乔治上校负伤。 将他抬回来的时候,人已经神志不清。弗雷德已经扑了上去,莱姆斯接过别人递过来的酒,为伤口消毒。好在大部分血痕都不是乔治自己的,只有一处。洗去他面上的血迹污渍,才发现原来他的一只耳朵已经消失。他们两人见过的死伤也多,此时却都苍白如纸,强自保持镇定。弗雷德的手在颤抖,说,这是穿透伤吗。两人都唯恐子弹穿过头颅。莱姆斯俯身仔细查看,回应说,不是,只是流弹。 —他没事。 他想伸手拦住,但弗雷德已经站了起来。他说,第二批人,到我了。 他的脸,那么年轻,还带着方才震惊过后的惨白。可是眼神那么坚定,就好像是当年,他与这兄弟二人初见。一同执行第一个营救任务的时候一样坚定。但那张脸上,有某种即便是相识八年,他也从不曾见过,如今不能轻易解读的神情。莱姆斯下意识想要拦住他,想说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要走。但他想要说的话还未开口就已经吞了回去。有什么反对的理由呢,弗雷德理当是第二批进攻的指挥官。阵前不能无主帅。于是他眼睁睁看着那红发年轻人走出了战壕,大雪地中,他的头发好像是最浓烈的一抹鲜血。 莱姆斯将乔治护送至伤者处理站。不会有比这更混乱的场面了,战壕后的雪地中,立起三座四面透风的棚子,棚顶用做帐篷的帆布拼凑而成。帐篷内全数是已经重伤员,乔治的伤在其中已经算轻。他在其中走过,看见无数缺肢断腿的人。有一些已经被炸得面目模糊。他想要停下来,想要在每一个或哭嚎或神志不清的伤病员身边坐一坐。但他不能久留,需立即回到指挥所去。 将乔治安顿好,又再三叮嘱医疗兵。他本来起身欲走,忽然间被人抓住衣角。 低头去看,却看见乔治已经醒来。 他又惊又喜,俯下身去要听对方准备对自己说什么。 听到的话,却来得十分莫名,不知道是不是对方昏迷刚刚转醒,神智未清的结果。 —这场战争,只有一种结束方式。 —最后一个屹立不倒的人。 只有最后站立不倒的幸存者,才是赢家吗。他其实也深以为然,但周围全是伤病员,这话不好说出来。况且此时战况激烈,也容不得他停留此地伤春悲秋。拂过乔治的手背,他说,好好休息吧,我会再回来看你。话毕只得重新起身,回到前线。胭脂河战役,已经准备了五个月之久。为了突破生物联军防线,重新夺回多伦多,人类联军在此建立了三道防线,坑道工事,以及多层铁丝网。守军为第一集团军,原本第一线有九个师,后备役令四个师。顾及他与西里斯的联系,本来不应当包括了他所代领的第二军。但在准备过程当中,金斯莱调取了更多人,其中包括第二军与雷古勒斯唐克斯等人所在的第三军。及至今晨战役打响,驻守此地的已经有三十九个师。第一天,人类联军死伤约六万人,占领生物联军第二道阵地。 当夜,西里斯·布莱克趁人类联军休整的间隙,进行反扑,截至翌日清晨,将人类逼退四英里。 人类联军从空中发起了为期七天的轰炸,虽然将生物的第一阵地摧毁,但始终处于被动。 七一年十二月 三日,生物联军终于显露出莱姆斯此前一直疑心的重型机械。 火炮,迫击炮与战斗机,原本都是兵家常见。但这是生物方第一次在战役当中使用坦克。 人类方原本使用的是密集队形突击,遭机枪的强大火力一扫,死伤惨重。后又调来更多兵力,一度战斗人员到达六十五个师,飞机三百余架。但最终因为作战迟缓焦灼,逐渐变为消耗战。此消彼长,不断有新的人被投入战役,弗雷德仍在前线。但从他处传来的军报,也说每一日双方推进的速度不过在一两百米之间徘徊。生物方又使用了两次坦克,但此时战线已经拉长至数十公里有余。这偌大空间里,仅有十余辆坦克,因此并未达到生物方期待的作战效果,反而叫人类方学到如何对付该种武器。 十二月三日至十日间,每推进一寸,莱姆斯便忙于带人挖掘新的坑道。架设更多铁丝网,因坦克不能在崎岖地形上前行。从晨昏到夜晚,几乎一刻不停。乔治在此期间已经泰半恢复,可以站立自由行走,也欲重新上前线,被莱姆斯制止。但他知道再过不久,就应当派人前去将弗雷德上校替下。这个人只能是他。 那天晚上他从壕沟工事当中出来,偶有闲暇,本来应该去补觉,但最终不能入眠,更不觉得自己在这样的时候,可以去黄粱一梦当中与西里斯相见。于是离开营地,前去医疗区小坐。 昏黄的一星灯光,其中无数因病痛辗转反侧的人。他从中过,感叹短短几天时间,医疗帐篷就已经扩张到目所不能及的一整片营地。他走入其中,在每个人病床与担架前停留。有个年轻的士官,半张脸上都打着绷带,再往下看,整个人像是没了一半一样,右臂与右腿统统被截去,想来是被榴弹余波炸到的结果。 他坐到那人身边,握住对方仅存的左手。 那士官很年轻,还只是个青少年的样子。已经因为疼痛和吗啡失去大部分神识,并未认出莱姆斯是谁,只再半昏迷中辗转反复,喃喃说要回家,要妈妈。说自己做了个梦,梦见到了一个不认识的又冷又混乱的地方,说自己的胳膊和腿好疼。诸多支离破碎的话语当中,莱姆斯听出原来对方竟也是英格兰人。父母亲在牛津河边开一家酒馆,母亲是店中厨师。他从小在店中帮忙打杂招呼客人,总有热气腾腾的美食与甜点。他说想念母亲所做的香肠土豆泥,想念父亲总在打烊后的壁炉前给一家人念当天报纸。 莱姆斯坐在原地静静聆听,然后说。 —我去过你家的酒馆,是不是叫做鳟鱼旅社。在牛津北部靠近沃尔弗库特村的地方,门前就是查维尔河与波特草甸。酒馆外有与河水齐平的露台,有两只孔雀成天走来走去,从客人盘中乞食。河的另一边有座修道院,以一座木桥链接。夏天的时候,泛舟从河中过,可以从你家买一两瓶啤酒,拴绳挂在船上,没入河中,就能得到冰镇啤酒。从那里可以一路顺流向南,直到牛津城中,春天两岸垂柳青碧,虽然城中植物依旧萧条,却蒙上一层极薄的碧烟,是新萌生的嫩芽。林间春天的球根植物纷纷探头,有黄白两色的水仙,各色郁金香,紫色的麝香兰等等。曾经从你家酒馆门口的波特草甸过,没管住自己折花的手,采过一枝重瓣栀子。养在学院房间内的大玻璃瓶里,后来生出洁白根须,于是移植盆中,年年着花。 话毕看见那年轻士官正在慢慢阖上眼睛,片刻之后呼吸平稳,就此睡着了。 莱姆斯放开手起身,环顾四周,才发现原本躺下的许多人,已经半坐起身,静静听他的故事。他在担架当中走动,有许多人轻声对他分享自己的故事,有的说自己家也是开烘培店的,原本就生长在多伦多。父母亲在约克街上开一爿面包坊,战时粮票短缺,面粉供应不足,于是母亲想到妙招,用土豆做面包,红薯做胚烤成蛋糕,一时风靡。又有人说是卡尔加里人,家中附近有家三文治店,是葡萄牙人开的。小小一爿店面,同时也作杂货铺,摆满各式各样的饼干糕点与饮料。冷柜中常年有现做三文治,最著名一款,是许多不同种类的熏肉香肠切丁,配美乃滋与各式番茄生菜。点哪一种,店家就会现场取出来加热。拿着三文治一路走上主街,冬天热食一路冒着白烟,咬一口觉得浑身都是暖的。 他听所有人美好的故事,也对愿意聆听的人分享自己的故事,到结束的时候已经接近晨曦时分。 最终趴在指挥所的桌上睡着。睡眠黑沉无梦,感觉只小小打了个盹,很快被副官叫醒。 这一天早晨,他将带人上前线,替下弗雷德上校与其麾下的士兵。 战壕与坑道从后方早已经一路修到前线,他当先带着无数人从壕沟中过,偶尔回头看大部队,看见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头盔。队伍绵延无尽,前方不断传来爆炸的声音。有时候就在距他们行军不远处,因为壕沟在地下,时常沙尘遮眼。所有人已经学会目不斜视,一路继续往前。壕沟盘根错节,早已经成了一片地下城市一样的所在。为方便寻路,每一条壕沟像模像样挂着街名牌,好像一座真正的城市一样。走到大地颤抖的前线,他看见自己麾下的熟面孔。抓住一个人问,第二师在哪里? 那人指向更前方,说将军,韦斯莱上校与人在最前线。 尘土飞扬的战壕,他一路前行,总觉得心中忐忑不安,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种焦虑,大约只是上火线前必然要经历的。此处的伤病员远比他从军报中得知的要多得多,放眼望去触目惊心。他疑心这里究竟还能不能凑整一个连的人,震惊于他们为何没有早一点寻求支援。脚步加快,他不断询问韦斯莱上校在哪里,总是有人说在下一个战壕,又下一个战壕,终于有人对他说,两天前空袭,韦斯莱上校负重伤,如今指挥官是其副手格伦克斯上尉。战壕地上躺着半身负伤,只用帆布简陋包扎,又被血浸透的年轻士兵。已经认不出他来,颤颤巍巍的声音说,你们是来替我们下火线的吗。 他觉得寒冷,但带着更多的人,不愿在众人面前显露出慌乱的样子,只加快前行的步伐。 终于走到最后一座战壕的时候,门前有士官驻扎,一副严防死守,谁要硬闯就要与谁拼命的样子。看见他的时候略微愣了愣,还没有来得及收敛脸上的表情。而后立即肃穆敬礼,最终只让他一人过。战壕中昏黄的一星灯光,映亮躺在地上的人。他一时间分不清那一头红发,究竟是不是与其余血渍融为一体。抬头问身边士官可知此况,士官略语数言,大约战况艰难云云,又说前些天作战的时候,生物军派人剪断了电话线。如此路途遥远前线吃紧,竟然没有一个人将消息传到后方。 他的老朋友尚且意识清醒,莱姆斯蹲下身去,他就伸出手来与他相握,说,别拉着张脸。 他觉得眼眶胀红,但两人十分默契,避而不谈伤情与战事,只闲话几句,时而相与大笑。 出来后与身边人商量,说上校正在发高烧,而且战壕内环境糟糕,又时不时有被攻击的危险。需要立即转移到后方,否则恐怕救治不及时。手下人说,大家都认为应该转移,但是您恐怕没有看见具体伤势,上校身上最主要的是子弹伤,且不是穿透的那一种。阵前没有医疗条件,不知道子弹卡在哪一处,生怕如果移动,就会造成更多不必要的大出血。莱姆斯认真聆听,而后令原本驻扎此地的第二师撤离,又派人立即回到后方,带医疗兵来,预备就地手术。此时天色已晚,一来一回,大约只要一夜时间。 这个夜晚,火药的红光映亮胭脂河半片天空。战壕内一星火光映在夯土墙面上,投下许多奇诡的影子。远远看去,若是稍作想象,可以将其看作横斜的树影。他与弗雷德谈天,讲从前他总说,战争结束后会与乔治一同开一间笑话商店。封金挂印,把所有的荣耀和过往都留在彼处。说很久没有回家,今年圣诞节大约可以。想请莱姆斯一同回陋居庆祝圣诞新年。又描述家中氛围如何温馨,讲厨房杯盘响动,常传来热油煎炸食物的滋滋声。说想念家人,想念弟妹。说他与乔治在家中的卧室,床铺柔软,铺着各色花布缝成的百衲被。冬天时候母亲会在被褥间放长柄炭炉,这样一来床铺永远是温暖的。 弗雷德问他说,如果有一日战争结束,你的愿望还是和从前一样吗。 莱姆斯笑说是的,希望自己可以回到故土,回到牛津,安安静静做自己的研究员。他说自己本来出生清贫,向来不过是一介穷书生,唯一的愿望,也就是做回异界穷书生罢了。 这对话如此令人安心,光阴静谧,叫他们两人好像已经忘记了身在何处。 —那么,你还会再见西里斯吗。 他犹豫许久,才说,我不知道。 —从前我很擅长宁为玉碎,总觉得很多事情,到了某一种境地,就叫做无可挽回。有时候我会放任自己去思考我们的关系,觉得称得上是一句不归。我总希望自己的感情是纯粹的,但我们之间好像远不能做自己,而是两个国家,两个阵营。我们互相算计,彼此不信任。总是用从对方那里得知的军机,当作攻击对方的武器。有时候想过去觉得,这样的氛围,我虽然能忍受,但是说到底,也只是忍受罢了。我有段时间没有见他了,这是刻意为之。在这一切结束后,我想要重新开始,这样也许对我们两人来说都好。 和衣躺在土地上,莱姆斯将自己的翻毛领军大衣脱下来给弗雷德盖上。勉力支撑想保持清醒,听见对方说,你很久没睡了吧。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少许又补充,医疗兵应该在路上了,不用担心。 他们相识八年,共同战斗八年,大大小小的伤彼此受过许多,这绝不是其中最严重的。 莱姆斯于是不再客气,放任自己睡着。这一觉睡得很好很长,大约是因为日夜忙于军计,早已经缺乏睡眠到了身体不能支持的程度。梦中无人,他只是不断梦见雪原,针叶林,被映红的天空,与头顶飞过的轰炸机。所思所梦,夜间亦不得休憩。终于醒来的时候,看见战壕外的一角天空已经蒙蒙亮,有士官在门口恭敬道,将军,上校,医疗队已经到了。 他欣然说好的,起身对弗雷德说,起来了,医生到了。 并没听到应声,他凑上前去准备将其摇醒。 伸出去的手却突然停在半空。 他分明看见,弗雷德的面容青白,眼下有厚重青黑,已经不是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脸色。 莱姆斯静立在原地没有说话,忽然间觉得脸上冰凉,一抹已经满脸泪水。他头痛欲裂,踉跄跪倒在地上,口中升起一股甜血,最终一声不吭地重新咽了下去。外面副官听他没有声音,进来查看情况,一看就潸然泪下,连带着身后一众人也跟着痛哭。莱姆斯依旧跪坐在地,不住颤抖。多少年的鲜衣怒马,少年意气,俱在那一念之间。他还记得那年在多伦多,连日大雪封路,那是他们执行的第一个任务。到最后走到那钟楼前的只有他们三个人,枪林弹雨,但是他知道身边人可靠,所以尽可以放手一搏。 想起他饱受非议的八年,常态是总有社会各界人士,不断发来信函对他进行辱骂,多的时候一天几百封也有。想起报纸电视上的中伤,颠倒黑白。那时候他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在这样的口诛笔伐当中过了许多年,一度抑郁时也觉得无以为继。在这样的时候,能够依靠的,给予他帮助和安慰的,从始至终只有弗雷德与乔治。寒夜里营地上的热食,枪林弹雨中的彼此庇护,深夜的畅谈。他们是他自主选择的家人。这数年来,他动荡不安的人生当中,唯一能称得上恒定的,只有他的朋友。 呼啸北风一如当日,卷来无数记忆,又在一瞬间离开了他。 莱姆斯踉跄着起身,一时间头脑中一片空白。强忍着泪水,对门口众人说。 —仗还没有打完。 —请你们带上校回到后方。 十二月十二日,生物联军指挥部投入新一波预备役,将第二集团军分编为由西里斯·布莱克将军指挥的第一集团军与由詹姆斯·波特将军所指挥的第二军,并加长防御纵深。到此时,双方伤亡接近百万人,其中人类方死伤五十三万人,生物方四十五万。这一天,生物方为推进防线,对人类军第一阵地进攻,开启了反扑战。卢平上将接替已阵亡的韦斯莱上校,驻守前线,负隅顽抗。 这场大战当中最为惨烈的阵地战,也因此接近了其尾声。 那天上午,生物方对人类第一阵地进行了又一次轰炸。这一次的目标是横档在无人区与坑道工事前的铁丝网。铁丝与其中的无数尸骸在大火当中融化,退无可退的人类军涌出壕沟,与生物军在两方前线中间的雪原相会。从空中看,两股黑色的人潮涌向对方,很快混合到一起,彼此撕咬。在这期间,两方不断对对方阵地进行轰炸,莱姆斯也被余波震倒数次,身躯长留震颤之感。 战事胶着,他不能忍受留在战壕当中等待消息,与第一师一同冲出了地面。 漫天硝烟,他在其中奔跑,仍未从悲伤震恸当中缓过来。大地是黑白色的,目所不能及其尽头。这修罗战场上,遍布挣扎的残肢,染血的武器,散落的军帽,与种种废弃物。大约是因为缺乏睡眠,他总觉得天旋地转,不能视物。心脏好像被冻成了冰,沉沉坠在胸腔之中。他并不知道自己奔跑的目标究竟是何处,只是与其余人一起被卷进这无休止的人潮当中。榴弹不断在身边爆响,他看准时机,推开一个又一个本可能被炸伤的人。天阴欲雪,不知何时已经推进到雪原正中,橡树岭上的森林清晰可见。 不知是不是错觉,即便轰鸣声震颤大地,他依然能听见森林那一边,胭脂河的水流声。 但也正因为如此,他停留在原地片刻愣神。森林及至再前端,是生物军的第一阵地。借助天然地势做掩盖,在其中设立坑道工事。当然,那个与他的生命息息相关的人,也在其中。不过是几秒钟的功夫,忽然间听见身后有人对他大喊,小心—— 枪声轰然而鸣。 他条件反射回头,看见绚烂鲜艳的一抹粉色短发。 像猎人枪下的鹿一样,应声倒向了他的方向。 莱姆斯立即扣动扳机,一击命中开枪的那个生物军士官。而后奔向倒在雪地里的唐克斯。 那本来应是为了他准备的子弹,穿透小唐的胸腔,穿透而出。小小的伤口,从身后看,只有一道血痕,好像鞭子一样,抽在了大雪地上。他上前去扶住她瘦弱的身躯,让她上身躺在自己怀中。她的眼睛向上凝望,但看到的却好像不是他,而是那晦暗的灰色天穹。胸前有朵血做成的花,正在不断开放。他觉得不能呼吸,好像被子弹击中的终究还是他。她的神智好像正在离开她,呼吸一出一进,十分急促。 好像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她握住他的手,说。 —如果,你不能阻止这一切,那一定要跑。 —你不能把自己的生命,耗费在一场不属于你的战争中。 她说话的声音,在大风中渐弱,最终好像孩童一样,微微皱起眉头,张开嘴喘息,说,我好冷。 莱姆斯伸出双臂用力抱紧了她,说,别害怕,别害怕。我在这里。 好像再用力一些,就可以留住她的神魂。但他回天乏术,只能感觉到生命在怀抱中一点一点逝去。 这神采飞扬的少女,是他心中长年的隐痛。在他看到她的时候,其实看到的永远都是当年在胭脂河枪响的时候,他救下的那个小小孩童。他的八年,因她而起,而她最终因他而死。他们两人身处在战场某一处无人注意的角落当中,而他跪坐在原地,近乎于茫然地低头看着那张已经血色全无的脸。曾有一封信,她在信中说自己从胭脂河枪响起,始终寄人篱下,不曾拥有过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后来辗转自立,温饱艰难,当然也没有余钱去培养自己的什么爱好。可是如今领军饷,正在慢慢攒钱,希望有一日能买一辆属于自己的摩托车。又说很小的时候挤在人群中看歌舞剧胡桃夹子,看到芭蕾演员穿着美丽如金平糖纸的纱裙,曾经也幻想过自己可以学习舞蹈。希望自己可以成为芭蕾机车少女。他从不愿在大庭广众下流泪,此时却觉得可以放纵自己。因为除了他之外,这世界上大约也不剩下什么会为她的离开而悲恸的人。 这场战役,注定是人类对生物战争当中,最为惨烈的一局。 双方在不断扩张阵地,拉长战线后,终于将胭脂河战役变成了焦灼的消耗战。隆冬时候,天气条件恶劣,粮食紧缺,双方死亡惨重。及至此时,临近圣诞,可以说是两败俱伤,没有一方胜出。他将小唐的尸体背负到森林边缘尚未被战火侵袭的角落,用军刀一点一点挖开封冻的土地。安大略省冬季严寒,土壤已经冻得坚实,渐渐军刀卷刃,他就改用自己的手,拼命掘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指关节剧痛。但渐渐连这皮肉之苦,他也开始感觉不到,只机械性地不断劳作。 他最终将她埋葬在垓上,可以俯瞰这片土地的地方。又用积雪将新土遮盖住,不仅仅是因为掩盖踪迹,更因为来年开春雪水融化,此地就可以生长出许许多多的野花。 从缓坡上往下看,莱姆斯看到今日这场战役仿佛正在接近尾声,潮水一样黑压压的人头正在往来处归去。他站在原地静静凝望许久,直到战场上人烟稀落,但是并没有与其余人一起撤退。在呼啸北风当中,他伸出右手,默默摘下了左右两肩上闪烁着光芒的军衔,随手丢弃在雪地中。而后转身,背向人类联军的阵地,面对生物联军藏匿在森林中的阵营。 他摘下了手套。 天气很冷,滴水成冰。裸露的手指皮肤触碰到枪械金属,冻得他一阵清醒。一开始是疼痛,好像这冰冷的铁皮要将他的皮肤硬生生撕下一层。再多走几步,渐渐感觉不到寒风。后来痛觉也消失,他与这冰原融为一体,难分彼此。没有知觉,没有意识。只能感觉到来福枪拎在手中,这熟悉的分量。 他向山头更高处走去。 大地无边无际,向无尽处蔓延开来。他看见这土地上积雪泥泞,黑黄一片交织,无数尸体横躺在雪地中,挨挨挤挤,早已经看不出军衔与军属。一路血污,布满废弃弹壳与枪械。踉踉跄跄,一路向前,全然无视脚下是否残有弹片与尚未引爆的榴弹。偶有几匹尚未死透的战马,如洋面上的泡沫,被挟裹在一片狼藉之中,身不由己地悲惨嘶鸣。这声音也很快消逝在风中,倏忽之间就再听不见。向北,向北,追随着胭脂河湍流的河水声,一路向北。越过炭灰,尸骸,血瘀,残破的军帽,种种弃物形成一道可靠的屏障,覆盖满整片雪原。这全新的大地上,多经屠戮的森林远远矗立,干枯黑暗的枝干直耸向天,犹如一丛刀锋。 马靴踩断了第一支枯枝。 莱姆斯走入森林。 整片橡树岭安静了下来,连鸟鸣声都听不见。风声止息,静得他恍惚之间疑心自己是否已经失聪。只有远远的,远远的水声,是胭脂河的河水。他想起许久之前,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曾经翻阅过旅馆房间里附赠的旅行指南。上面注明胭脂河的名字,本意是红色河水,却不曾解释过,为何有人称这清澈的河流为红河。但他知道,如果此时去往胭脂河畔,他将会看见真正的红河,被血液染红的河水。人的命运身不由己,河流也是如此。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也许他的存在,也不过是为了完成既定的宿命。 好像是在应和此时此刻,脑海中这个毫无来由的念头。 他听见脚步声。 清孤迢远,自森林深处从容走来。那脚步声踩在雪上,几不可闻,好像对方也是常年擅长潜伏突袭的好手。那脚步声的主人,不知道是受了伤,是精疲力竭,还是仅仅出于谨慎,在狼藉雪地中择路而行,脚步声虽然缓慢,却依然灵巧。像是正在向着他的方向而来。 树林深处枝杈繁茂,渐渐不见天光。莱姆斯在原地停下,静静谛听那脚步声。远处马靴在雪地上行走,一路踏碎碎冰与枯枝,裂响清脆干净,渐渐靠近。他以为他的心中会有种种情绪,愤怒或者激动,期待甚至恐惧。但是没有,他的内心一片空明,好像一切情感已经被干燥的寒风带走,悄无声息。涓滴不留。 那脚步声转过一丛枯树,到了距他大约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那人大约曾经也穿着一身厚重的防弹衣,但此时已经卸下了。一身白色衬衣上,大约带着七八处血污,都在防弹衣覆盖之外的地方。肩膀上随意披着御寒用的黑色翻毛军大衣,裸露出来的衬衣布料上,几乎没有一丝原本的颜色,全是血瘀与沙尘,反复凝固,结成一片甲胄一样的硬壳。 莱姆斯抬起头。 这一片黑暗之中,他想要看见来人的脸,但最终无法聚焦。经胭脂河的寒风刮过,每一个人的脸都像是旧皮革一样皲裂,再加上血污覆盖,几乎分辨不出年纪。可他能看见对方的眼睛,黑暗中那双被雪光刺得带一点粉红色的眼睛,静静看着他,不知为何尤为明亮,叫人想起雪山中行军时所用的雾灯。 他忽然听见有人在笑。 黑暗的树林之中,悲怆凄惶,带着难以言喻的爱恨。 数秒之后,才意识到控制不住在大笑的人,原来是自己。 他认得那双银灰色的眼睛。 无数次在梦中见到,夹杂在一片难以描述的,来自于内心最深处的渴望的意向当中。那双眼睛,叫他不知是真是幻。那双眼睛有时候属于人,有时候是沉静的巨大的兽类。总是好像触手可及,最终却消失在一片昏蒙的银灰色迷雾之中。他的半生,最终也就像是那胭脂河的河水一样,每走出一步,看似是出于自主意愿,其实从来身不由己。到头来,还是到了一切开始的这个地方——黑暗中那双银色的眼睛,如此平和,其中内容却好像比这片雪原还要浩大,无边无际。 他浪费了许多许多年。 用上另一只手,才将右手的手指掰开,刺骨寒痛,莱姆斯将手中的来福枪往雪地上一扔。静静睁大被雪原刺伤的眼睛,终于与西里斯·布莱克对视。那一瞬间,好像是被太阳刺伤,双目灼痛。他握紧双手,指甲陷入原本已经毫无知觉的手掌心,才忍住没有呼喊出声。瞳孔沉重灼热,像是被野火燃烧。然而他知道,这并不是因自然环境造成的痛苦。这若干年中,他总是在等待着这一刻,如今身在其中,他已经分不清楚究竟什么才是真实。如此剧烈的痛苦,好像要将他节节粉碎,扬成尘埃,再从这破碎的血肉之中,塑造出新的人来。那痛苦渐渐从双目之中蔓延开来,像是无数粗钝的刀,将烙印一点一点篆刻入他的皮肤。 莱姆斯·卢平沉默地站在原地,忍受一切。 这痛苦,即是印记。深入骨髓,不能抹除。 他终于阖上眼睛,长长舒出一口气。那白雾袅袅娜娜,升腾而上。他恍惚间看见了自己,他向前伸出手去,看见那双手并不属于自己,布满刺青与累累枪茧。而自己的脸,干净澄澈,好像从未遭受到过岁月的侵袭。脸上带着一种莫名的,似笑非笑的神情。视线倾覆,倏忽之间又转换,回到了自己身上。他的眼睛分明是闭阖着的,却看见山林之中,莽莽大雪,蜇音不响,北风不兴。有个黑发男人站在他的面前,一身衣物已经被血污浸透。他的面容与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英气俊朗,带着刀锋一样的桀骜不驯,看得出年少时候的清隽模样。他听见自己的心忽然往下一沉,铮铮有声,像沉沉石块落入胭脂河中。视线幻化,他仿佛看见万千世界倾屺崩毁,燃烧殆尽,随着簌簌而落的雪霰一起,倏忽之间落入黑暗之中。 耳边蜂鸣巨响,可是一切燃烧的,最终都要熄灭。 剧烈的痛楚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如他所愿,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 这一片寂静之中,莱姆斯忽然听见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那声音,是来自于他的头脑之中,却如此清晰,比就在他耳边说话还要分明。 莱姆斯认得那个声音。 —今夜,将是你我的开始。 —是吗。 —对我来说如此。 —于我而言,你我的开端,是我第一次收到你回信的那一天。 —我明白。但此时此刻,是我的开端。 —我们两人之间,也能拥有不一样的开始吗。 —不仅如此,从今日始,还会有许多许多新的开端。 —你能看见我吗。 —能。虽然黑暗已经降临。 —我感觉——感觉我的灵魂不再属于我自己。 —我感觉——好像自己的心腔正在打开,与什么更广大的东西相连接。 —你听。 —听什么? —下雪了。 二〇二一年五月十四日初稿于爱丁堡 二〇二三年一月一日完稿于仙岳山中 热度204 2023-01-02
- 一个试阅 一个关于敦煌的小故事 青崖白鹿 我有个朋友。 她生得很美,且有慧根。 当然审美本身是非常私人的事情。但若叫我形容,并不太能具体形容出其究竟何处动人。只能说,某一天因为共同合作的项目,我们与其他人开网络视讯会。明明同在办公室内,同样的设置,但她的那个视频窗口,看上去怎么就是比其余人亮了好几分。那一瞬间才意识到,用闪闪发光来形容一个人的美貌,不只是一种修辞手法。她的美丽,自带柔光。 我是一个需要和他人沟通,并在沟通中体现自己的思考过程的人。在我人生最动荡的时间前后,她对我说,大部分人在这世上需要的不是一段感情,而是一位上师。我深以为然,在看到她或者想到她的时候,总觉得饱有一种全然纯粹的情绪。好像是凝望一副唐卡,又或者一片远山。 彼时我们都旅居伦敦,某一日去看蒙古版画展。如今已经忘记作者的名字,但记得是在巴比肯中心正厅某一角落,墙面上挂着巨大的投影屏。一帧一帧展示抽象的苍狼,白鹿与胡杨树。她仰头看图像,而我看她。展厅正中有巨大的圆形窗户,阳光从中投射,映照在她的脸与头发上。她的如云长发染成绿色,动作时簌簌摇晃。那时我看她,一时恍惚,某一瞬间,以为自己在凝视的不是我的朋友,而是一株大树。 我们坐在巴比肯同样被水藻染成碧绿色的水塘边,她为我画像。四周游人往来,阳光正好,有不知名的水鸟在芦苇丛中来回游弋。我的内心很安静,好像被温暖的水流包围,懒洋洋不愿动弹。我们低声絮絮交谈,讲远古时代,蒙古人与突厥人争斗。蒙古部落战败,唯一男一女带领众人躲藏到水草丰美的额尔古聂昆山中休养生息。有人说这两人即是成吉思汗的第二十二代先祖博尔铁赤那,与其妻豁埃马阑勒;又有人说这两人是苍狼与白鹿的化身,奉长生天的意愿带领蒙古人寻得生路。 我说不相信成吉思汗的先祖是苍狼白鹿。宁愿相信诸圣皆出人间,非由天而得。铁木真的母亲被其生父掠夺囚禁,连儿子也是强迫所生。后来一家被驱逐,铁木真的妻子也被他人抢夺。可见人生在世上从来身不由己,更相信是经历造就性格。又说如果真有苍狼白鹿,如果转生娑婆世界,恐怕也是修行中的修行。 这年的十月是多事之秋。 我们忙于生活与生计,许久不曾见面。她所租赁的公寓出了一些问题,须得转手他人。我借此去帮助她收拾房子。公寓出租的时候我也去过,因为原本不带甚么大件家具,亦没有床架,只得地上一张床垫,如此显得尤为空旷。走进她房间的时候,廿周不见,一时间却被吓了一跳。房间本来只有四面白墙,没有任何装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在墙面上挂满了大幅唐卡挂毯。床垫最上方是一副绿度母像。青碧身躯身穿重裙的多罗菩萨,双手各拈一只乌巴拉花,结与愿印的右手垂于膝前。或许是因为室内光线晦暗的缘故,与度母对望,总叫我觉得那只手下一刻就要探出挂毯的边缘。床铺正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副长卷。 我上前观看,认出这是鹿王本生图。原本是莫高窟第二百五十七窟中的主图。背景中大片陶土的赤红色,绘出山川河流。最中心以岩彩描绘白鹿,虽然只是原始模糊的岩画,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画中鹿王的美丽,熠熠生辉,好像是自带柔光。 大幅彩绘与挂毯的缝隙当中,挨挨挤挤贴满了她的速写。有一些是铅笔,有一些是水彩,另一些是打印出来的板绘。题材有一些是白鹿,大部分是狼的形象。更多时候只画了一对眼睛,诸多形态,密布满墙。一眼看去,那感觉就好像是置身于敦煌洞窟当中,被四面墙壁上不知是属于谁的眼睛炯炯凝视。 我们去公寓附近的咖啡厅小憩。她对我说,自从那次看展回来,她一直在做梦。 她说她梦见许多不属于自己记忆中的形象。梦见赤沙漫漫的大漠,梦见绿洲与佛窟。梦中有人着与壁画颜色一样的红色藏袍,但总不能叫她看清对方面容。因为不能见真颜,也不辨男女,只知道对方的眼睛很美,手腕上带着一串念珠。看颜色似乎是老山檀。我安静听她说话,中间抬手端茶,让衣袖垂落到手腕上。她说在这梦中她在寻找什么人,这个人时而是身穿藏袍的人身,时而是巨狼。有的时候她是自己,另一些时候她看到白鹿,而白鹿同时也就是她。真真假假,虚实难辨。说完后她开玩笑说,不知道是不是公寓风水不好,在十月秋冬交际的时候,引来了奇怪力量的聚集。 我说,或许是,又或者,你应该去出门旅行,离开伦敦散散心。 那年冬天,她通过敦煌研究院的实习面试。一张机票去了甘肃。 TBC 热度45 2022-1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