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见麋鹿游姑苏之台也
一个wolfstar写手
AO3: Aquinnah
微博:解胭脂
- 一个试阅 一个关于敦煌的小故事 青崖白鹿 我有个朋友。 她生得很美,且有慧根。 当然审美本身是非常私人的事情。但若叫我形容,并不太能具体形容出其究竟何处动人。只能说,某一天因为共同合作的项目,我们与其他人开网络视讯会。明明同在办公室内,同样的设置,但她的那个视频窗口,看上去怎么就是比其余人亮了好几分。那一瞬间才意识到,用闪闪发光来形容一个人的美貌,不只是一种修辞手法。她的美丽,自带柔光。 我是一个需要和他人沟通,并在沟通中体现自己的思考过程的人。在我人生最动荡的时间前后,她对我说,大部分人在这世上需要的不是一段感情,而是一位上师。我深以为然,在看到她或者想到她的时候,总觉得饱有一种全然纯粹的情绪。好像是凝望一副唐卡,又或者一片远山。 彼时我们都旅居伦敦,某一日去看蒙古版画展。如今已经忘记作者的名字,但记得是在巴比肯中心正厅某一角落,墙面上挂着巨大的投影屏。一帧一帧展示抽象的苍狼,白鹿与胡杨树。她仰头看图像,而我看她。展厅正中有巨大的圆形窗户,阳光从中投射,映照在她的脸与头发上。她的如云长发染成绿色,动作时簌簌摇晃。那时我看她,一时恍惚,某一瞬间,以为自己在凝视的不是我的朋友,而是一株大树。 我们坐在巴比肯同样被水藻染成碧绿色的水塘边,她为我画像。四周游人往来,阳光正好,有不知名的水鸟在芦苇丛中来回游弋。我的内心很安静,好像被温暖的水流包围,懒洋洋不愿动弹。我们低声絮絮交谈,讲远古时代,蒙古人与突厥人争斗。蒙古部落战败,唯一男一女带领众人躲藏到水草丰美的额尔古聂昆山中休养生息。有人说这两人即是成吉思汗的第二十二代先祖博尔铁赤那,与其妻豁埃马阑勒;又有人说这两人是苍狼与白鹿的化身,奉长生天的意愿带领蒙古人寻得生路。 我说不相信成吉思汗的先祖是苍狼白鹿。宁愿相信诸圣皆出人间,非由天而得。铁木真的母亲被其生父掠夺囚禁,连儿子也是强迫所生。后来一家被驱逐,铁木真的妻子也被他人抢夺。可见人生在世上从来身不由己,更相信是经历造就性格。又说如果真有苍狼白鹿,如果转生娑婆世界,恐怕也是修行中的修行。 这年的十月是多事之秋。 我们忙于生活与生计,许久不曾见面。她所租赁的公寓出了一些问题,须得转手他人。我借此去帮助她收拾房子。公寓出租的时候我也去过,因为原本不带甚么大件家具,亦没有床架,只得地上一张床垫,如此显得尤为空旷。走进她房间的时候,廿周不见,一时间却被吓了一跳。房间本来只有四面白墙,没有任何装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在墙面上挂满了大幅唐卡挂毯。床垫最上方是一副绿度母像。青碧身躯身穿重裙的多罗菩萨,双手各拈一只乌巴拉花,结与愿印的右手垂于膝前。或许是因为室内光线晦暗的缘故,与度母对望,总叫我觉得那只手下一刻就要探出挂毯的边缘。床铺正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副长卷。 我上前观看,认出这是鹿王本生图。原本是莫高窟第二百五十七窟中的主图。背景中大片陶土的赤红色,绘出山川河流。最中心以岩彩描绘白鹿,虽然只是原始模糊的岩画,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画中鹿王的美丽,熠熠生辉,好像是自带柔光。 大幅彩绘与挂毯的缝隙当中,挨挨挤挤贴满了她的速写。有一些是铅笔,有一些是水彩,另一些是打印出来的板绘。题材有一些是白鹿,大部分是狼的形象。更多时候只画了一对眼睛,诸多形态,密布满墙。一眼看去,那感觉就好像是置身于敦煌洞窟当中,被四面墙壁上不知是属于谁的眼睛炯炯凝视。 我们去公寓附近的咖啡厅小憩。她对我说,自从那次看展回来,她一直在做梦。 她说她梦见许多不属于自己记忆中的形象。梦见赤沙漫漫的大漠,梦见绿洲与佛窟。梦中有人着与壁画颜色一样的红色藏袍,但总不能叫她看清对方面容。因为不能见真颜,也不辨男女,只知道对方的眼睛很美,手腕上带着一串念珠。看颜色似乎是老山檀。我安静听她说话,中间抬手端茶,让衣袖垂落到手腕上。她说在这梦中她在寻找什么人,这个人时而是身穿藏袍的人身,时而是巨狼。有的时候她是自己,另一些时候她看到白鹿,而白鹿同时也就是她。真真假假,虚实难辨。说完后她开玩笑说,不知道是不是公寓风水不好,在十月秋冬交际的时候,引来了奇怪力量的聚集。 我说,或许是,又或者,你应该去出门旅行,离开伦敦散散心。 那年冬天,她通过敦煌研究院的实习面试。一张机票去了甘肃。 TBC 热度47 2022-10-24
- 亦茗: 大家好,由于大家都知道的原因,德哈合志《Fensterln》、德哈心理学合志《La Douleur Exquise》、犬狼合志《戒断反应》将无法按预定内容发货,现在解决方案有以下 1、退款,以只购买了本体的买家为例,麻烦自行退款。无法接受第二种情况的买家也麻烦全额退款。 2、不退款,发货时我们将只发出周边,收到货后自行来找客服退本体的淘宝红包。 大家都关心的本体是否还会继续贩售的事情。 1、关于开通私下有偿同好交换方式,但不能确定,还需要等通知。 2、同时场贩会尽量保证本体,退款但还想等的宝贝们,可以来场贩购入(但由于场贩时间不确定,等待时间较长,请谨慎决定) 很感谢大家的安慰,各方积极的建议,一直以来的支持。 最后的最后,借用鬼厉老师的话。 “我想命运即是如此。很多时候无法追求因在哪里,呈现在你我面前的终究只有果。 若将婆娑人间比作一片苦海,我想若有人与你同舟,当是幸事。”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对小鸟的喜爱,我也爱你们。 热度1004 2022-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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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7-02 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 我不是很擅长夸赞别人,但是在整个参本过程中,非常深切地感觉到主编@亦茗 是把大家维系在一起,而且让所有本来就优秀的作品变得更好的人。非常幸运可以被亦茗选择,也觉得不管是她所邀请的其他太太还是封面设计还是选材都非常特别。希望大家有缘可以看到。 亦茗: Ciar an ceò èalaidh air Dùn Cana, frionasach garbh-shliabh is canach, a’ ghaoth an iar air aghaidh mara, dh’fhalbh mo dhùil is dùiseal tharam. 《戒断反应/Abstinence》犬狼2022·文画合志预售开启 配对 Sirius Orion Black x Remus John Lupin 参本老师(lof name) 文手 @鬼厉 @丹尼·林恩 @KlyRRRR @Limeade @麦小龙包的甜品站 画手 @胡不孤(關注前請看置頂) 漫画 @W_Tail 贴纸 @胡不孤(關注前請看置頂) 镭射票 @本人ty就是线稿大王 吧唧 @请给我口袋马丁 方卡 刊本收录 字数 10万 漫画 6p 全套包含 本体x1+贴纸x1+镭射票x2+吧唧x2+方卡x6 刊本工艺 装帧 双封胶装 封面 超感(用纸可能会根据打样结果调整) 内页 欧维斯 *销量过300封面字体烫色 周边工艺 贴纸 A5,PVC 镭射票 十字镭射 吧唧 磨砂 方卡 珠光纸 定价 本体 50R 贴纸 5R 镭射票 5R一对 吧唧 15R一对 方卡 10R/6张 全套 83一套(85-2) *全套购买前三十 78r一套(85-5) 预售时间 7.3晚8点——8.7晚12点 *预售结束一个月后发货 weixin支付 wwr010113 🐧通知群 475364322 *CP29双日直参30套,场贩通知群同上 Staff 主催 亦茗 封设/票设/排版 薛恕 校对 Hanabi Studio 宣图 兆兆 代理 老干部工作室 预售点我 Am bristeadh geal gu làr an tuinn, a’ ghaoth ‘na sgal mu bhàrr a’ chroinn, ach sèideadh sgal, chan eil mo shuim ri cath a dhùisgeas air mùir luim. *封底文案出自Somhairle MacGill-Eain《A nighean a’ chùil ruaidh òir》 热度1072
- Q:这个月心浮气躁的时候,看老师写的文章,平静很多,感觉您的文字有一种令人沉淀纷乱情绪的优雅美感🥰 哇谢谢你!我一直都觉得,自身的平静是我们能给予他人最好的礼物。最后悄悄说一句最近应该快要出本子了😘 热度11 2022-06-15
- 【犬狼】胭脂河【中】 贰 雪拥蓝关马不前 Pro Patria Mori 一九六四年二月,第三次全面战争打响。 历史总是以相似的方式上演。纷争的原因,不外乎是权力,荣耀,或者自由。而这一次战争,因同样的原因,发生在人类与异种人之间。长期受到压迫的生物因种种不公,最终因六三年前后遍布北美洲的枪击事件为导火索,一夜之间已经燎原。这场战争在短短的一年只内,席卷了大半个北半球。战争的加剧迫使所有人都必须在其中选择自己的阵营,种族在此时发挥了绝大的作用。传统的人类阵营中,亦有少量生物,或者因烙印所产生的感情原因,或者单纯同情而选择为人而战。而新兴的以生物为主的反叛阵营,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同盟的谈判。这些新的阵营,因他们对于长期压迫而产生的愤怒,渐渐变得极端。 人类与生物之间的对抗逐步加剧,从区域战争变成了全面战争。人力与武器都在不间断地被投入战场,人类一开始以多伦多为中心,占据了大部分主要城市。生物的行踪则更加神出鬼没,相传他们的大部分据点以不规则分布,设立在易守难攻的自然地形,或者就隐没在人类的城镇之中,一时之间人心惶惶。当所有的枪炮,人力,渐渐都成为常态之后,双方终于调动了管状导弹,向军队以及人居地开始轰炸。 此时此刻,大部分人类城市已成一片废墟。 世界在战争的阴云下艰难喘息,而征战的双方从未止息。 人类一方通过情报,得知生物的反叛军其实在战争开始之前数年,就已经有人在规划着这最终的结果。凤凰社,这是一个几乎全是异种人的组织,以暗度陈仓的机敏介入了这世界原本的平衡。他们的成员在战争开始后,以最快的速度,被分派到北美洲各地,成为了各支生物反叛军的首领。他们自称为维护和平的人,会为异种人以及整个世界带来新生,但大多数人类认为,他们终将带来毁灭。 六四年三月,生物联军入侵多伦多。 城市上空炸响蘑菇云的那天晚上,莱姆斯·卢平做了一场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狭小阴暗的战壕办公室之中,看挖掘加固的方式,却不像是己方的构造。莱姆斯站在原地,脚下踩踏的是夯土地面,环顾四周,看见石块与沙袋垒成的墙面。室内只点一星蜡烛,忽明忽灭,好像战壕中驻扎的人只不过短暂离开。零星几件家具,弹簧行军床,一张站不稳的矮桌,其上散落着文件并未收拾。那个人,定是办公起居都在这里。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条件反射地转过身。 就在那转身的一瞬间,他其实已经知道,来人究竟是谁。 莱姆斯看见生着黑色长发的俊美青年。头发扎成一束,结在脑后,碎发又掖进军帽。他看见银色的眼睛,如胭脂河的雪雾,如这枪林弹雨中的一泓冷泉。他第一次看见身着全套齐整军服的西里斯。却也在那一瞬间清楚地认识到,这大约不过是一场清醒梦。他与他第一次真正对视,却根本不是通过彼此的眼睛。 若此情此景是真实。 这世界上所谓的灵魂烙印虽然稀少,但在生物当中,仍然占有一定比例。他也一直这样相信,当他与西里斯真正对面相见的时候,对视的那一刹那,彼此就会意识到对方正是自己的灵魂伴侣。这样盲目的认识,或许是出于他自身的渴望,或许是出于孤独,但生命中的某些时刻,你知道你对某些人的爱是不可解释的。不是因为他们的美好,或者不堪,或者任何其他的特质。你对他们的爱不可解释。这不意味着你们会天长地久。这不意味着你们不会互相伤害。你对他们的爱不可解释。有时不顾他的本性,有时因为他的本性。而你同时知道,对方深爱着你,有时不顾你的本性,有时因为你的本性。 莱姆斯看见梦中的西里斯对他试探性地微微一笑,摘下军帽随手撂在桌上,又如犬科动物一样晃一晃头,甩散原本束起的头发。全然不受拘束的原始天然俊美,但莱姆斯的视线只在那军帽上略有停留。 他看见那看似随手放下的军帽,恰巧盖住了最面上的一份军报。 西里斯说,你来了。 莱姆斯略有怔愣,说,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那黑发年轻人对他笑说,当然不,我常常梦见你。 一时之间他不知该如何反应,最终也回应以近乎自嘲的微笑,说,我也是。 他感觉到那双银灰色的眼睛一下子盯住他,沉默不语,但那视线沉沉,不知其中究竟是何含义。在似真似幻的梦境世界当中,仿佛可以忽略自己对着的究竟是对方真实的灵魂,还是因己身思念而生的产物。除了彼此之外,什么都可以当作看不见。他听见西里斯的声音说,我想来见你。 莱姆斯失笑,说,我已给过你这个机会。 对方忽然急起来的样子,朝他迈近一步,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十二月的时候,我想来见你。 这句话开端十分不妙,莱姆斯伸手想要示意停止,想说已经过去三个月,已经过去仿佛天堑一样的时间和诸多事件,实在不必在此旧事重提,不如给彼此留一点默契和颜面。但西里斯罔顾他的意愿,继续说下去。他说我本来已经做好准备,但你现在也已经知道,我不仅在大学研究所,还有别的责任。一举一动有许多人查看。十二月的那天,我以为做了许多打点,但并不知道我的同僚一早认为,你一定是我的——灵魂伴侣,也知道你定是反战的一派,认为你我相见,必然造成许多麻烦。那天我要出门的同时,就已经有人在门口埋伏,将我打晕关了起来。等到我逃脱,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我找不到你,他们说你已经被金斯莱·沙克尔那一方招安。我知道你在旅店收到过字条,那并不是出于我的授意。 西里斯解释不休,而莱姆斯并不言语。 他这才意识到在这含混不清的梦中,他们是第一次以信件与电话之外的方式交流—— 人的心,原来真的可以容纳下如此多彼此矛盾的情绪。在这虚无的梦境世界,他的本我好像不再受时间与物理的限制。在这一瞬间,他是莱姆斯,人类联军第二军团的中士;亦是莱姆斯,牛津大学欧洲历史学的博士生;是莱姆斯,那个爱着大洋彼岸某一个人的青年人。他的无数种存在,无数个身份,在此刻塌缩成一点,塌缩成一个流落异乡的旅人。胜过内心的酸楚与感情,最显著的情绪,是恐惧。 他记得他的爱,他记得那紫藤花掩映下的庆祝蛋糕,热水浴缸中的烛火与美酒,记得电话通讯中,那令他沦亡的低沉嗓音,轻轻吟诵帕布罗·聂如达。但他也记得胭脂河的枪响,记得枉死的人类男女,记得那河水多么冰冷,记得那小小孩童的眼泪多么滚烫。因被追猎而连夜出逃的恐惧,在这一时刻胜过他的爱。 他记得命运的潮汐扑面而来,天地刹那如血。 长恨此生非我有,天教心愿与身违。 他的所愿,和他的所愿,与结局无尤。 莱姆斯·卢平终究还是身在此时此刻此地,他们的本意,不能改变结局。 他在那张行军床上随意坐下,不曾抚开任何杂物与被褥。抬头微笑,看见那张隽美的,想象中无数次的脸上,眼眶下有浓重青黑。他看见西里斯的喉结涌动。他说,我知道,字条上的笔记,我在报上看过。是你曾经的校长与凤凰社的领袖写的吧。邓布利多教授,很了不起的人。 那双银灰色的眼睛,静默地看着他,始终没有靠近。 他们身在一室,却比在电话线上那时更远。 他看到西里斯的肩章。金线织就两片枫叶,刺绣皇冠下附交叠的军刀与枪。俨然是上将军衔。 他竟从未从西里斯处听说过。自然也没有听说过凤凰社的大名。 他听见西里斯的声音说,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去见你。你在哪里,我可以安排人送你去安全的地方。 莱姆斯自嘲一般微微一笑,摇头说,不必了。我要留在这里。 —我不知道沙克尔对你说了什么。但你应该知道,他邀请你留在这里,也是一种要挟。 想以莱姆斯要挟西里斯,及至于生物联军。 如此明显以至于不必出口的事实。莱姆斯笑一笑,并不正面应答。 只说,我无处可去。我原本的社群,不会接纳我。 静默之中又讲,但是这三个月的时间,我见到一些人和一些事情。 —很遗憾,我已经离开生物的阵营,就不能再回去。虽然凤凰社与你默许了我对你们阵营的离开,但我自我理解为这是一种背叛,是我背叛了我的血缘。在这片土地上,还有我能做到的事情,和需要我保护的人。人类的孩子,人类的妇孺,未曾犯下罪行却被卷入战争的人,这是我存在的意义。 两厢无言。 他低下头看地面,并不再与西里斯对视。究竟为何刻意规避那双眼睛,是否是惧怕对方的反应,他不得而知。却忽然间看见右手腕上修长的手指。他一愣,这双并未见过的手,他却清楚知道,分明是属于西里斯的。那双手从军绿色衣袋中摸出一条手绳,看上去是原驻民风格,数条皮绳拧成一股,其上串着黄铜制成的一只狼犬。那黑发年轻人在他面前蹲下来,将皮绳在他右手腕上系紧。说,他的队伍当中,有许多来自于加拿大本地的变形物种,相信这样的手绳能给佩戴者带来好运。于是他也央求着对方教他做了一条,早先想要赠予莱姆斯,却不想命途多舛,延后了三个月的圣诞礼物,到今天才得以送出。 话尾站起身退后两步,站在莱姆斯一尺开外。 西里斯并不看他,视线落在虚空当中的一点上,说,希望它保护你,希望你平安。也希望它戴在你的右手上,从今往后,如果有一天你拿起枪,到时候的每一秒,都不要忘记我。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想要上前一步去问个分明。但梦境就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里士满山驻军地,莱姆斯·卢平被一桶冰水泼醒。 视线倾覆,他从行军床上滚落。又或者更恰当一点说,是有人掀翻了他原本栖身的窄床。 六四年三月,莱姆斯·卢平已经在里士满山驻扎两月有余。这是在他此前的人生中,从未设想过会发生的两个月。他在大雪封山的一月份来到这里,是人类联军第二军团中唯一的异种人。虽然授衔上士,但并不服众。与其余人同住一间大帐蓬,时常不得安眠,常有这样的时刻。被掀下行军床的同时,他适时伸出双臂,撑住自己的身躯,以免头颅着地。有人踩住了他的手臂,又有别人在胸背上不断踢踩。 来自同僚的殴打辱骂,雪泥中的摸爬滚打和模拟作战训练叫他几乎褪了一层皮。他的脸上全是血污,用尽全力抬手出去,黑暗中拉倒离他最近一个人的双腿,翻身挥拳。但他一人始终难以敌众,感觉到身上脸上,始终不断落下拳脚与巴掌。但并不觉得痛,或者因为血脉偾张,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还击上。 如同开始时一样,这场争斗结束得一样莫名。莱姆斯尚还躺在地上大喘气,忽然之间眼前一晃,看见帐蓬中悬挂着钨丝灯被点亮。大约已经到了晨间集训的时候。在黑暗中对他进行殴打,光亮的时候就退去,是为了不叫他认出始作俑者究竟有谁。他站起来,与其余人一样稍息站好,鼻腔中的血还在不断顺着下颌往下淌。肿胀的眼睑下,忽然看见有双军靴停在他的面前。名叫穆迪的中尉,是他的长官。 这中年男人只得一只独眼,左眼上戴眼罩,仅剩的一只眼睛上下打量他一身血污,打量被掀翻的床铺,说,这是怎么回事。莱姆斯牵动破裂的嘴角,回答说,长官,我们在玩闹,我不小心打伤了自己。 那只独眼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缓慢地重复,你不小心打伤了自己。 —是,长官。 穆迪不再言语,从他面前走开,站到帐蓬门口,勒令集合。所有人伸手从挂衣钩上取下军装外衣扣好,莱姆斯也一样。他的右手伸出衣袖,忽然间愣住。淤血的手腕上,分明挂着一串皮革手工编制的手绳。前一天晚上,分明还不在那里。好像是从稀薄空气中凝结出的护身符。 又或者,应当说是梦境的产物。 一九六四年三月二十一日,昨夜人类方统帅金斯莱·沙克尔,在生物联军的突袭下,被迫退出多伦多中心。今天早晨,凤凰社正式入驻安大略省议会大厦。下午四时,生物联军第二军团指挥官西里斯·布莱克将进入多伦多市区,并对残余的居民发表致辞。于此同时生物联军已经接管多伦多大部分街区,正在督促民众交出武器与其余危险品。另由金斯莱·沙克尔带领的人类政权已被宣布成为非法,新议会将进行全民公选,选举出新的政党组阁。当日下午,议会大厦前人类组织抗议者与生物联军发生冲突。 这一天早上,原本驻扎在里士满山大营的人类联军第二军团的任务,即是进入已经沦陷的多伦多市区,找到藏身在安全屋内的人类联军的领袖金斯莱·沙克尔等人,并解救将其带回安全的后方。 不会有比这更混乱的景象了。三月的里士满山,荒原上仍飘着大雪,天尚未亮。行军的装甲车在雪原之中穿行,路边随处可见废弃的农舍,逃难时遗落的衣物与随身物品。狂风如刀,吹得脸上身上的伤口更痛。拖车斗中挨挨挤挤坐满了士兵,没有人说话,仿佛都在为将到来的战役而祈祷。荒原上远远的一抹红色,仿佛一朵不合时宜开放的花。车轮驶近,他才看见原来那是妇人的围巾。那一袭红色的丝巾挂在路边铁丝网上,随风猎猎飞扬。但围巾的所有人已经倒在铁丝网下,不知道走了多久,又想要走到哪里去。 她面部朝下,手指呈狰狞的向前抓取的动作,指甲是刺目的青紫色。 大雪已经掩埋她来时的脚印。 三月不见,他几乎认不出多伦多城的样子。 满街繁华的灯箱广告全数破败,坠落砸倒在道路上,随处可见废弃遗留在当场的车辆。建筑物表面布满弹孔,一些街区看得出明显被轰炸过的痕迹。街道上并无行人,好像数月前的繁华都市,此时已经变成一座空城。皮卡车在市区边缘停下,驾驶员返程。因再往前,就会有生物联军在城区中巡逻。沙克尔本在城中心女王公园的市政厅,昨夜趁乱逃离,但是并没能走远,生物联军已将城中心包围。顺着中央大街一路往北走,如今藏身在森林街上一幢废弃的校舍钟楼内。距他们下车的地方,只要步行半小时。 走在这条被大雪掩盖的主路上,莱姆斯一瞬间觉得危险。此处尚且不算中心城区,但两旁灰色的建筑几乎像是要砸下来倒在他们这一行人的头顶上。连日的轰炸撼动了建筑物的地基,很明显这些建筑仅仅是靠着外墙的钢筋维持。没有生物联军,也没有人类,但他能感觉到许多窗户后都有隐隐约约窥探的目光。 连续行进了十数分钟,周围安静得只能听得到军靴踩雪的咯吱声。他的双手中握着来福枪,衣袋中有地图,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莱姆斯收紧手指,感觉到那皮绳在自己腕上毋庸置疑的存在。他的脚步略有停顿,身后的其余人察觉到他的动作,也停下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是树上的一条腿。树是多伦多最常见的枫树,但还尚未长成,寒风中非常枯涩。那条腿被架在大约二十英尺高的某一只树杈上,从膝盖以下被切断。从他们所站的角度,看不见残余的肢体,也没有被撕碎的衣物。苍白的皮肤,小到可以想象它应该属于一名孩童。那条腿被摆在树上的样子,仿佛有人特意将它在此展出。 —往哪里走,长官? 他们管他叫长官,因为他身份尴尬,身有军衔却不被广泛承认。 莱姆斯站直身体,点头向右前方的小路示意,说,这边。 火药声就在此时炸响。 他仓促回头,看见那个问他问题的下士站立在原地,好像不敢相信一样,抬起头抹去前额上流淌下来的血迹。而后身体前倾,即将倒地。他的头颅上有明显的弹孔。有人拽了莱姆斯一把,在他耳边大声喊,跑!不知狙击手是从哪里来的,总之是藏身在道路两旁的建筑群当中。他们将要前去的钟楼在小山坡上,前后有绿地与树林掩映的开阔地带。比此处安全。就在下一刻,密集的弹幕从身后袭来。 跑在他两侧的两名下士,他并不认得,但一眼即知他们是双生子。生得一样的红发,身量很高,拉了他一把的那一位边跑边对他笑,自我介绍名字叫乔治,他的兄弟叫做弗雷德。十分钟后他们成了小队中唯三幸存的人,乔治的左肩上中了流弹,但并不严重。钟楼是红砖建筑,窗户玻璃尽毁,已经经受过一阵扫射的样子。门前有人在巡逻,但看上去戒备并不森严。他们在树丛与枝干间小心穿行,那双生子远比他更玩世不恭,两人在树丛中找到碎石子,商量好了一般,一人一边,瞄准门前的警卫肩膀投过去。 对方应声回头,双子就在此时举起来福枪,手动上膛,子弹洞穿那人的头颅。 莱姆斯抿紧嘴唇,与两人一同走出树丛,踏上校舍的石阶。 建筑当中的每一面墙上都有弹孔,但幸而房顶还在。他们走进每一间房间,幸运地发现其中空空如也。远处时时传来炮火与轰炸的响声,叫人难以相信这里还有人幸存。他们前后互相掩护,走上钟楼的旋转楼梯。他们在三楼无人的房间中稍事休息,重新填弹。双生子小声对他诉说自己的经历,他们两人姓韦斯莱,家中尚有其他兄弟姐妹,都是人类。他们两人原本在多伦多市中心开一间笑话商店,应征入伍。莱姆斯想过是否应该告诉他们自己的来历,但最终觉得不合时宜。他的目光越过窗台,越过窗外的树梢往更南边看去。那一天下午四点,西里斯·布莱克将在市政厅发表演说,正式宣告多伦多进入生物联军的管辖。他怕自己出口就会打破此时刚刚建立起的伙伴情谊,还有前一天晚上那玫瑰色的旖旎幻梦。于是只对双子说自己也暂时驻扎在里士满山,如果他们都能活下来,希望可以在更不促狭的情况下会面叙旧。 整装重新出发,他们迈上了最后一级阶梯。 此处天顶上遍布弹孔,天光洒落下来,可以透过木制房梁,看见外面还在落雪的天空。他听见有人喘息的声音。左边走廊尽头的房间,他们找到金斯莱·沙克尔。肤色深邃的高大男子瘫坐在房间一角,身边全数是死去的士兵,不分敌我,肢体交叠在一起。他们冲上前去,不得不将那些尸体拉开,才能走到沙克尔身边去。其中几具躯体在他们的挪动之下从中间断裂开,显而易见是机枪扫射的结果。 —卢平先生。 沙克尔对他点头示意,他们走上前去,才看见他的腿仿佛是断了,血污已经浸透衣衫。因为不能挪动,才需要人协助撤离。他说感谢你们前来,我不能传递信息,否则会说你们不该来。应当直接放弃我。 莱姆斯不置可否,只问,你的随从们呢。 —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卢平先生。 红发的双生子慢慢转过身,看见来时的门口不知何时已经站满士兵。沙克尔快速说明,他们前一夜逃到这里,本来只是稍作休息,趁天黑想要离开多伦多市区。但没想到这楼中其实并不是没有人,他的手下全部被捕,他也在一阵恶斗之后被打断双腿,扔在此地做饵。不知是谁又将消息传了出去。 这是一场埋伏。 莱姆斯说,别担心,金斯莱,我们会带你出去的。 沙克尔脸上带着微笑,但他眼中带有疲惫,面色因为失血过多非常难看。他说,没有意义,我无处可去,我们被出卖了。多伦多城现在的样子,是人类和生物联军共同的争斗的结果。生物联军抢占了信号塔和电视广播台,所有的信息都是从他们那里发出的。我们已经被放弃了。 莱姆斯没有说话,权将那当作是一个受伤惨重的人,在迷幻之时所说的胡话。他想起来时路上,雪地里冻死的妇人;未长成的枫树上悬挂着的孩童的小腿;尚未见到这一天的阳光,就死在狙击手枪下的同僚,他最后也不曾得知对方的名字。面前是黑洞的枪管,忽然之间觉得很荒诞。想起那年在牛津植物园的长椅上看罗马史,说这世上没有永恒的救世主。被看作救世主的人,需在规定的时间内,给信徒以拯救。不能做到的,当然被会抛弃。而若你能成功给予人以拯救,相应地人也就不再需要救世主。 他想到身边鲜活的,还只是青少年的红发双生子。想到那广大的,尚需要一个领导者的人类联军。 莱姆斯·卢平缓缓举起了枪。 这一刻,在后世新闻报刊与传记中被反复推敲。没有人真正知道那幢旧校舍中发生了什么,但毋庸置疑地是,这是人类与生物战争初期地转折点。六四年三月,称得上是多事之春。战事愈演愈烈,人类与生物联军割据属地,各占一城。人类退居于渥太华与蒙特利尔两城,生物联军则攉取多伦多及其以南,一路至上纽约州国境界的土地。加拿大西部的土地,亦被卷入纷争之中,时有火拼。一九六四年三月,原隶属人类联军第二军团的上士莱姆斯·卢平等人救出身陷囹圄的人类领袖金斯莱·沙克尔,退回渥太华。战时人士紧缺,因此协功被破格提升为中尉,弗雷德与乔治·韦斯莱任执行副官。在此后的两年间,卢平中尉带领的队伍南北纵横捭阖,声名远扬。出名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因为其非人类的身份,也是因为他所属的第二军团第一排,在其治下,成为了一个仅执行救援任务的队伍。 六五年雷湾战役中,二〇一军在炮火中救出一百多名平民,因此声名大噪。这声明有好有坏,好的一部分来自于人类,说他是圣人,坏的一部分也来自人类,拿狼人的身份大作文章,认为是有利所图,为了金钱与地位。生物这一方,当然多有怨恨。有的时候,会在报纸上看到以卢平为题材的讽刺漫画。无论这场战争结束与否,何时结束,他们又将迎来怎样的新世界,他都不能再被原本属于自己的这一方所接纳。 有人类的报社称其是为众人抱薪者。又有人说盛名之下,其实难覆。 这纷纷扬扬的声音如同雪片,很快被淹没在战火之中。 窗外又飘起了一年的新雪。 房间内壁炉烧得很旺,一角有台箱式电视机,正在播放新闻。黑白画面中的记者正在渥太华议会大厅前采访游行的民众,此时将话筒面对一名老者。那老人家一时嗫嚅,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身后有年轻的人类抢过话筒,大声呼喊,我们要自由!我们要夺回被生物联军侵占的土地!凑到镜头前挥舞旗帜,又与同样在示威的同伴走远了。镜头下的渥太华,是一片群情激愤的,标语与宣传海报组成的海洋。 多伦多一九六六。 —我听说,你的那位小教授最近又晋衔了。现在该称一声上尉。 说话的人穿白色短袖绵衫,架一副圆框眼镜,头发凌乱,正坐在壁炉前的扶手椅内,手持一只象棋子思考。他对面的人留着黑色长发,在脑后结成一束,五官十分锋利俊美。神情之中,有种玩世不恭的笑意,细看仿佛有些自傲,说,不要乱讲,他算不上是教授。手指推动棋子,又说,当年他还没评上职称。 他避而不谈语句中原本的重点,詹姆斯看他一眼,了然地岔开话题。 那天晚上西里斯·布莱克在多伦多城中的床榻上清醒着躺了很久,在黑暗中吸烟。他感到疲惫,却尚不能安眠。新伤与旧伤一齐阵痛,随着每一次心脏送血精准地收缩。最新的尚未愈合的伤口在左臂,其中尚未取出的弹片,令他恍惚觉得距皮肤表面如此近,只要用手指就可以掘出。疲惫感叫他脑海中原本一直被控制住的思绪肆意发散。他想到那个不知此刻究竟在何地的另一个男人,想到人对于战争的麻木。想到在清空弹夹的时候,人根本不会在乎那一间间屋舍中,沉睡着的究竟有谁。他看过自己这一方空军的作战,训练有序的分队,能在极短时间内完成任务。但他们不需去亲自面对自己行为的后果。恍惚之间,他以为自己已经陷入睡眠,但是还没有,那短暂的几秒钟,西里斯闻到水泥地面的气息,墙面上的灰漆,听到周围军人的呼噜声。他想知道莱姆斯现在在哪里,但尚不能入梦去与他相见。两年半这样的夜晚,难以入眠的夜晚,在黑暗中念及那个远在天边被重重战壕阻隔的英国男人;想那个已经消失了的,本应该属于他们的生活,如此等待黎明。有的时候他们在梦中相见,他希望这梦境是真实的,醒来的时候又有所怀疑。 晨曦时分总觉得自己是在浪费时间,浪费又一天。一星期前他在前线上受了伤,不得不被派回多伦多稍作整顿。但与此同时整个国家,一整个文明正在陷落,其中有他一手促成的结果。有时他在梦中看见莱姆斯,梦境晦暗的光线中,他看见那棕发的男人,他的皮肤颜色更深邃,皮肤裸露在外的部分总是布满新伤。但他的眼睛那么亮,比他想象中的,记忆中的,旧相片中的还要动人,是因为疲惫吗,还是因为悲伤。他纤长高挺的鼻梁,呼吸时的方式,好像脸上始终带着雕刻一般的面具,叫他难以阅读莱姆斯内心的真实感受。他想对莱姆斯说,回到我身边,我在等待着你。是这希望在始终支持着他前行,所以他必须活下去。 他本以为莱姆斯不愿再见他。 也许莱姆斯那宽阔到足以包容任何恶行与私心的胸怀,也是这样温柔地包容了他。 其实他从不敢问询。 两年半这样的夜晚。两年半夜不能寐,被伤痛与忧思纠缠的夜晚。他看着莱姆斯带着金斯莱·沙克尔等人离开多伦多,看着他晋衔,看着他北至魁北克,西至雷湾,如今战线推进,现在应在萨斯卡通。他看着他变得更沉默,更内敛,更温和,更宽厚,更英俊,如珠玉被打磨后发出莹润的光。好像这战争摧残的不过只有西里斯,与他脚下的土地。而岁月对莱姆斯,始终极尽温柔。 他想不明白支撑着莱姆斯前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难道是那虚无缥缈的大义吗。 半小时后西里斯站起身,走到军官宿舍的窗台前,点燃另一支烟,看点亮北天的炮火。那是来自与人类联军的又一场空袭。他将烟叼在唇间,用没上石膏的右手,抚摩大衣内袋。莱姆斯曾寄给他的所有信件,所有明信片,都在那里。这是当年撤离的时候,他从现在以成废墟的多伦多大学校舍中,带走的唯一私人物品。站在高处的窗前,他可以更清晰看到敌方炮火的攻势,除却南边之外,每一寸天空都被硝烟占据。 他转身回宿舍,但仍然不能入睡。思维蔓延,想到他们最近一次在梦中相见,是西线战事打响后的一天。那一次梦境中相遇的地点是莱姆斯的军营,简陋的帐蓬,是临时办公室。他们很少谈近况,彼此的一切近况,大多都已经见诸新闻报纸。不能付梓印出的那一部分,对彼此来说是军机。只好如在牛津时一样,讲一讲文学著作,又用书卷中的人物,代为表达各自心绪。阿克琉斯与帕特克里斯,特里斯坦与伊索德,维纳斯与阿多尼斯,布莱克与卢平。某一次在绝望中,他提到普罗米修斯,说他们两人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在推石上山,而这石头是世上其余人的意志,始终不能为他们所左右。莱姆斯从不说爱他。某一些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想自己其实并不能理解对方。好像莱姆斯那平静的,永远镇定的表象下,藏着更深的,让他触碰不到的东西。莱姆斯爱他吗,他并不知道。但他知道他爱莱姆斯,就像对天边的月亮一样。 君如天上月,与娑婆人间截然不同。 他仍然坚定地相信,他们两人是命定的灵魂伴侣。实际上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便站在对立面,他依然相信,甚至比从前更加笃信。在未曾亲眼见过对方的情形下,他们依然时时在梦中相见。这是他从不曾听说过的深刻的连结。他相信他们两人终将见面,在战争开始后的第三年,见过无数人间惨剧之后,这种笃信,甚至超越了他对自己当年理想所持有的信念。 当他终于和衣而卧,在四面砖墙之间陷入沉眠。 他看见莱姆斯。 这一次是他来到西里斯的身边,穿着白衬衣与军绿色的工装裤。西里斯站起来得太急,几乎在床架上撞到头。他们无声地一同坐下,凝视对方,彼此微笑。不管这样在梦中相见多少次,多么频繁,他都不能完全平静。我爱你,你是让我坚持下去的为数不多的理由之一。他想这么说,最终因不合时宜,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他问莱姆斯,你最近在中部,萨斯卡通那边——都还好吗。他回答了。说沿路上,遇见很多过去的农场,从前种小麦比较多,有些尚未被炸毁。某天晚上经过一爿人类种植的农庄,对方认出他,同意他与他的士兵在谷仓中过夜,并赠予面包与奶酪。是很多天以来,他吃得最好的一顿。 他如今是上尉,统领一连。他的队伍中不仅有人类,也有对人类饱有同情,或者干脆是人类家属的异种人。他们讲他每一天的日常,巨细靡遗,每一天,他与他的队伍都在创造奇迹。也讲途中所见的惨剧,与之相比之下,他们两人的不能见面,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们说整座被夷平的村庄,路途上遇到的失去儿子,已经不能分辨生物或人类联军的妇人,生来就被抛弃在道路一旁,被马匹踩踏致死的婴儿。西里斯则讲这一周以来多伦多的日常,只挑趣事说,讲入伍的新兵,没穿好靴子,光着一脚进队列。不知从哪儿来的羊,在军营间到处乱跑,没人能捉住。讲詹姆斯差点在训练场上被来福枪训练的新兵流弹击中。 他们两人都没有提到那不可避免的话题。他们不能见面。偶有假期或者伤病,只能各自退回后方。有一段时间他在多伦多,而他暂驻渥太华。西里斯很冲动地想过,这两城隔曼尼托山相望,越过无数战壕与铁丝网,只要四小时二十分的车程。开快一些,三个半小时。如果他在入夜时偷偷出行—— 但这一线思绪很快被截断。 玫瑰色的烛光之中,他与莱姆斯面对而坐,端坐在他的宿舍的那张窄床上。那棕发年轻人的双膝贴近胸前,伸出右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西里斯缠绕着绷带与石膏的左肩。他说,还痛吗。声音十分轻柔。 如此柔软的时刻。他用完好的那一只手与其手掌相覆。 西里斯轻声讲,这两年来,我想你一定很寂寞。闲下来的时候常常想你,有时候觉得好像能理解你一些了,越这样觉得,越控制不住地想,你一定是很孤独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吧。你一直在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上,为了异族的人争斗,但他们不属于你,你也不属于他们。就好像这个世界是一个荒原,而这荒原上不断下雨下雪下冰雹,你却是一个因为自身意志,而选择从不打伞的人。我想过去,总觉得很痛。很想问你,这一切是不是值得。我想你的努力,从来没有给自己带来过什么好处。在我身边都被同样是奇异生物的同僚包围的时候,庆功的时候,热闹的时候,吃到美食的时候,总会想到你,觉得你很冷,觉得你很寂寞。 这沉沉梦境之中,好像永远不知是晨昏还是日暮。他从未用自己的双眼亲眼见到过这个人,只有在梦中,这模糊的,一切带有泛泛柔光的梦境之中,可以看见莱姆斯·卢平柔和的五官。那棕发的年轻人,在他面前低垂头颅,好像是出于习惯,左手指正在轻轻转动右手腕上的皮绳。近三载时间,当年他所赠予的手绳,不知道经过多少血污,已经失去本来的颜色,黄铜挂坠也已经被摩挲得发亮。 他也一样。 他看见莱姆斯的眼睛。那是一种叫他难以用语言精准形容,近乎不属于这人间的眼神。 这眼神中没有人欲,没有愤怒痛苦或者其他一切负面的情绪,只有悲悯和平静。 世界上所有其他人坦然做着一切被人欲所驱使的事情,而他却还固守着自己那点东西,看着晦涩艰深的老书。他还停留在旧时候,认为爱一个人需要在寂静黑暗中凝视回望他多年,揣度对方说出的一切话。那种讳莫如深的感情,所有人都要厌倦了,但他的心还只是海上冰山,只展现给世界褊小一角。 那双眼睛抬起来看着他的时候,带着一点柔和的笑意。他的微笑如此满怀谅解——甚至远多于谅解。那种饱有永恒的安慰性的笑容,人的一生中大约只能有幸目睹寥寥数次。那微笑在一瞬间面对着永恒的宏大宇宙,然后聚焦在你的身上,带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对你的偏向性。它像你所希望被理解地那样理解你,像你希望相信自己一样地相信着你;并使你确信,他眼中的你是极致完满的你,就像你所希望传达的那样。 他对他说,大概是半月前的时候,我在某一次行军的路上,路过一个已经废弃了的农庄。士兵驻扎在谷仓里,将更干净一些的农舍让给我。例行检查的时候,我在农舍阁楼上遇到一位姑娘。她大概已经在这里躲避了很久,因为阁楼上有她生活的痕迹。我遇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怀孕足月,快要生产。 —我答应她保守秘密。我们在那里停留了大概不到一个星期,大约五天之后,那位姑娘生产。只有我一个人陪伴,她诞下一个小女孩,出生一个小时,就变成了一只郊狼的形态。不属于人类的利齿咬伤了她的皮肤,但她不曾躲避,我很难判断是因为天性还是无畏。她对我说这孩子是一场悲剧的结果,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她曾被一群异种人青年袭击。后来兄弟发现她怀孕,认为是家庭的耻辱,抛下她自行逃难。 —她与我说着话,忽然间开始剧烈出血。我想去请附近的医生帮助,但她制止了我,并说已经接受命运。一个小时后,她在藏身了近六个月的破败阁楼上死去。我趁天黑埋葬了她,跋涉很久,找到附近森林中群居的变形者猎户家庭,将她的女儿嘱托给他们。我看到她又不自知地变形成人类,人类形态的小女孩,生着玫瑰一样的红发。我对猎户一家说,那姑娘的遗愿,说她的女儿,名字应当叫罗斯玛丽。 一片静默之中,只能听见室内壁炉中隐约的风声与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那一簇火焰,映在银灰色的眼睛当中,仿佛一场最深的叫人最不愿醒来的梦。 他听见西里斯的声音,引聂如达的诗:在我荒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后的玫瑰—— 于是莱姆斯笑了,回应道,你我的一生,也许注定不应当拥有私爱。你我的道路,也许有时相会,有时分离,但终归都属于这片土地。也许这道路是孤独痛苦而黑暗的。但我想这一切,也许并不应该用个体的眼光看。比起毁灭,守护,需要更多的力量,而我选择守护。我想将自己想象成一盏灯,照亮同样在苦海中浮沉的人。也许这亮光,可以点亮更多的人。只要在这黑暗中,能看见远处的灯光,我就满足。 西里斯略微沉默,而后说,我也是这大洋中的灯光吗。 他看到莱姆斯笑了,说,对,你的光芒,足以点亮我的长夜。 他在这样温暖的烛光与绿眼睛的注视下,陷入无梦的深睡眠。 翌日清晨,再醒来的时候,看见窗外雪已经停了。从詹姆斯处得来消息,知道营中转运来一批新的战俘。其中两名,是第二军团的士兵,即是说是莱姆斯治下。他穿戴好军服,决意去审讯室。或许是为了私欲而不是军机,为了从下属的眼中看一看莱姆斯。那两名俘虏,一人姓克里维,另一人叫芬奇利,只是普通步兵。都非常年轻,不会超过二十岁的样子。身上带伤,但是并不严重,见到他的时候,反应非常激烈。 西里斯拉一把椅子在牢房外坐下,一开始并不说话,只环抱双臂听谩骂的内容。措辞难听,但并无新意,不管是刽子手,还是草菅人命,或者其他更不上台面的话,他从无数人口中听到过无数遍。渐渐失去耐心,他的语气并无甚起伏,只说,异种人被打杀的时候,没听到人类说刽子手。 姓克里维的那一位,生着一张娃娃脸,比他的同僚温和一些的样子。大约没有想到西里斯会开口回应,又或者没有想到他的态度如此无所谓,往后缩了一下。西里斯因此笑了,伸手往少年人身上一指,说,你,过来,给我讲讲你们上尉。芬奇利十分警觉,而克里维战战兢兢说,上尉,是一个很好的人。 再要说甚么, 却被同僚拉住一通训斥。眼看今天问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西线战事吃紧,西里斯没有更多时间停留,只得起身离开去办公室。六六年十月,生物联军入侵西线,在几天时间内,就以闪电战和空降战术攻下卡尔加里与埃德蒙顿。人类联军认为,主要驻军地在多伦多的生物们,一定将战线由东至西突进,所以以将大部分兵力布局在中部的萨斯卡通。然而生物联军则先攻占防御较为薄弱的卡尔加里,随后两面包抄,攻击萨斯卡通。这是西里斯所布下的战略,之所以能成功,不过是因为,他知道莱姆斯如今就在萨斯卡通。今天早晨对方醒来时,应该就能知道自己被包围。这算是背叛吗,他说不清楚。 但他知道,彼此不过在其位行其事,别无选择。 走到办公室的时候,看见桌面上已经传来最新军报。十月五日,人类联军放弃原本驻扎在卡尔加里的重型装备,并将军队往海岸线紧急撤离。十月七日,生物联军袭击停泊在西海岸的舰队。十月九日,今天,西线战役开始后的半个月,生物联军正式接管埃德蒙顿与卡尔加里。詹姆斯今天下午,就将开拨前去西边,监督最后的清洗。与此同时,前线的生物联军也与人类驻军在萨斯卡通附近陷入僵局。 他的书案上,摆着两封信函。 第一封来自于邓布利多,是关于萨斯卡通的僵局。他建议以空中优势,取得中部土地上空的制空权。萨斯卡通地势十分平坦,虽然有诸多森林可供人类联军藏身,但只要从空中无差别轰炸,想必入侵计划可以立即成功。其实他亦知道,这一份提案为何是摆在他的桌上,而不是已经付诸实现,是一种问询。 他们都知道,如今是谁驻守萨斯卡通。 西里斯选择先避而不看,将信件扫到一旁。 另一封信来自于西部驻军。如今北美战事激烈,西部驻军提议可允许美国生物盟军以现购自运的方式,来购买他们新近收缴的,原本停泊在加拿大西海岸上的战舰,军事物资与装备。称两洋海军法案。他长舒一口气,坐下来回信,写这提案是好的,但需谨慎留有后招。注意把控美加之间的铁路运输,如果事情生变,可以切断两境之间运输钢铁和机械零件的要道。午间餐食是牛肉三文治,配冰凉的水。他没有胃口,手指再次拂过邓布利多的信件,那份关于夺取中部制空权并开始轰炸的提案。忽然间按铃召唤来秘书,嘱托对方,将早上运来此地的两名人类战俘分开关押,再将克里维单独提审。他一会儿就过去。 前去审讯室的时候,他带上了自己丝毫未动的午餐。 那金发的青少年,不知道多久没有好好吃饭,看见盘中三文治,喉结明显涌动。西里斯于是将瓷盘推过桌面,说,你吃吧。一边给对方斟出一杯水。少年狼吞虎咽,而他靠坐回椅背上,等到面前少年咽下最后一口食物之后,才说,给我讲讲你们卢平上尉。不必对我说什么军情,我想其实你也未必知道那些。 —就对我说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对面坐着的那孩子咽下一口水,手上没有戴镣铐,是他预先叫人卸下的。克里维小心翼翼看了他许久,才说,卢平上尉,我们不叫他长官,而是称牧师。这西里斯倒是从未听说,不由对自己笑,判官与牧师,一个杀人,一个济世。或许是最南辕北辙的两个称谓。于是他对克里维说,是吗,这是为什么。 —因为,这是个被自己亲手绑缚在十字架上的灵魂。明明是狼人,却为了所有人而战的人。不是为了生物,也不是为了人类。行止不卑不亢,称得上仪态端方的人。虽然让人觉得可仰观而不可亲近;但这不可亲近,隐藏着很多很多的痛苦,即使恸苦挣扎。不能抱怨排遣,也不能放弃,用尽全力的缄默的人生。 这一段说得断断续续,全无章法,可是他听懂了,五味杂陈地笑一笑。说,继续。 那孩子说,从前我们在驻地的时候,许多人晚上不能安眠。上尉就会在熄灯前,在每个人的床前坐一坐,听他们要说的话;即便是因为伤残,看上去面目可怕的人。许多人受了多么重的伤,断手断腿都不会流泪。但上尉身上有种神奇的特质,当你看到他的一瞬间,会觉得你的一切恐惧,你在这世上受的一切苦,都有了出口。因为他曾受和你一样的苦,痛你所痛,难你所难,可是他没有被命变成尖酸刻薄愤世嫉俗的样子。你看着他,就会知道你所谓的软弱,都是可以被接受的。你知道他所经历过的痛苦,但究竟是什么支撑着他前行,我们不得而知。所以我们叫他牧师。我们向他告解,却是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 他不发一言,而克里维对他说,我对你说这些,是希望站在对立面的时候,你能放过他。 如此明显,这少年人对他的上级饱有不合时宜的感情。西里斯笑一笑,站起身离开。如果也他如克里维一样的年纪,或许会说,我不会的,因为我也如此深刻如此无杂念地爱着他。刚刚廿余岁的时候,他会说,这并非我的本意,你要知道一切都是身不由己。但今时今日,他什么话也都不必再说。 那年冬天,因为连日暴雪,小麦减产,全境各地开始限购面包。这是战争打响后的三年中,生活必需品第一次被列入限购名单。人类联军第二军团仍占据中部,是小麦的主要产地,但生物联军已从后方切断运输的铁路。庄稼大批烂在地里,又或者在行军作战中尽毁。临近圣诞节,西里斯坐在寒冷的宿舍中,看见电视屏幕上来自山另一边,蒙特利尔的新闻。受采访者是一名人类老人,因为买不到食物而当街痛哭。或许是因为夜间孤身一人,或许是因为他也罕有地多愁善感,那一刻他忽然觉得不能忍受,关掉电视,决定外出走一走。昏黄街灯下,雪霰纷纷扬扬,好像是从光中飞来。一路上遇见许多人,有一些认识,有一些是陌生的市民。现役军人向他行军礼,普通市民则点头微笑,每一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由衷的爱戴。 他从来没有平静过。 十一岁时候发现自己是变形种,此后与家庭的关系更加急转直下,十六岁的时候离开卑诗省,再也没有回去过,当然也不曾再见过父母与弟弟。那年二十七岁的西里斯·布莱克靠在路灯杆上,出神凝视着只有零星几人来往的前街。两年间,多伦多已经几乎恢复到往日的样子,军营前即是红墙铜顶的古德罕熨斗楼,底层新开一爿咖啡店,他亦时常去店中坐一坐。因战时面粉供应短缺,店主人善用食材,用红薯与土豆制成面包蛋糕,风靡一时。但是那个冰冷的,临近圣诞节的冬季夜晚,他只是站在街灯下,出神地想,不知道父母与弟弟现在在哪里,是不是还活着,能不能吃上一顿饱饭。 他还记得他加入凤凰社前的那一天。 就在这同一座城市中,有个身为生物的老妇人被人类年轻人殴打致死。后来人类官方宣称是因大雪而滑倒致死,将其定性为意外。案件发生的地点,竟然就在市中心大学的校舍外。他后来去那个街角,看见地上还留着未曾清理过的血迹。死者家属说,外婆身上带着原本准备购买食物的钱也都被抢走,恳求打人者将钱夹中,已过世祖父的相片归还。后来当然不了了之,新闻甚至被当局压下。很快就被遗忘。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从来没有原谅过。 从来没有平静过。 这许多年来,就是这愤怒,燃烧着他,催促着他一刻不停往前走。怎能因私情而改变。 同年十二月,人类首都渥太华与蒙特利尔一带,爆发大规模游行。缺衣少食的人类开始抗议战争,认为军队吃掉了大部分的粮草补给,后方民众的生活却始终没有改善,反而越来越糟糕。愤怒的群众涌入储藏军需粮草的仓库,夺走大部分食物,并将剩余不能带走的一把火点燃。此时,人类联军第二军团已经在萨斯卡通负隅顽抗整整两个月,是站在生物联军与全面占据中部土地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 那封关于夺取中部制空权的提案,被他压下,暂搁在他书桌上的待办事项中,而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份由他亲自起草的方案。派出潜伏在蒙特利尔的己方间谍,激起民愤,又暗中组织游行,借他人之手,毁去本应该供给给第二军团的粮草。可称精妙。他敢说大部分人类联军,都想不到幕后是何人操控。 只有一人瞒不过。 某一日工作间隙,趴伏在办公桌上阖目休憩,窗外云海汹涌。至梦中,看见渺茫一片雪原,月光洒做粼粼碎银。他在苍茫雪岭中看见莱姆斯,那军绿色套装,穿在他身上原本是合适的,此时却大了不少,腰间尤其空落落。一时之间没有出声,不愿打破这平静。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里,梗着脖子才能咽下。嗓中刺辣,叫他许久不能回过神来。这大雪覆盖的山野,叫他恍惚之间,以为光阴混沌,而他身在胭脂河。 最初到今日,似乎无有分别。 莱姆斯就在此时转过身来,与他遥遥相顾。 那双绿眼睛之中疏无情绪,看见他,竟然还很浅很礼貌地微笑一下。这么多年,他始终是文人风骨。过去他戏称,是老派英国人的作风,看见杀人放火在眼前都不假辞色,最多只会皱眉。内敛持重。最注重是姿态好看。也正是因为如此,在莱姆斯不愿意的时候,他从来看不清对方内心的真实想法。 他走到莱姆斯身边,那清瘦的棕发指挥官就回过身,与他并肩而立,伸手遥遥一点,指向他们两人眼前的树林。说,你看见树丛间的灯光了吗。那不是村镇,是你们那一边的雾灯。顿一顿再往下讲,我不明白,你做的事有什么必要。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将我们歼灭。我不相信步兵是部署在此地的唯一兵种。我们所作的,不过是困兽之斗。为何不能让我的士兵们,好好过最后一个圣诞。 —给我留一丝体面也好。 月轮高悬海天之外,人间树影依依,周遭极静,云影随风而动,西里斯一时间觉得手足无措,最终说,我想,你是不会投降的。我只想告诉你,你的努力,对于人类来说没有意义。他们不值得。 莱姆斯笑一笑回应,句子中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讽刺。说,这世上,要做一个温和的人,首先要有非常非常多的勇气。一个人生来要经历太多悲苦与磨难,大部分人难免内心有一些不忿有一些黑暗。我宁愿留存赤子之心,虽然知道这不是最明哲保身的选择。但我希望自己干干净净地活着,问心无愧,与人无尤。 —站在我这一边,难道不算是干净地活着。 他看见莱姆斯沉默了片刻,安静地说,你会这么觉得是因为,你从未用你的眼睛真正看见过我。 忽而有风,枝叶簌簌。他听见莱姆斯说,你有没有见过生物联军屠城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想很长一段时间,你都不必留下来收拾残局。你知道灭顶的愤怒终于在战争中,无限制地爆发是什么样子。六五年的时候我在雷湾,你知不知道狼人与变形种化成原型的时候,咬合多少下可以把一个成年人类拦腰切断。我看见无数无辜的人被咬断四肢丢弃在路边,婴儿被丢弃在雪泥当中,有坦克与车辆驶过就被碾在车轮下,头颅像西瓜一样爆裂开。少女被当作战利品拉扯来拉扯去,他们的父母亲扑上去,却被踩踏取乐。 —西里斯,人生是很无聊的。我常觉得自己的生命就算终止在此刻也无所谓,毕竟人生来亦有种种痛苦,活着并不是一切都好。但是你知道吗,我觉得对我来说,活着的意义就是爱别人。我的痛苦也是切实存在的,但我情愿自我化解,也愿意承受他人的痛苦。安忍不动,犹如大地。这句话你肯定是听说过的。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希望自己在活着的时候,能变成一盏灯。新的秩序,应当让更多人幸福,而不是制造愈多痛苦。这么久以来,我觉得你心中有种愤怒,像火一样在烧,一定要有一个出口。 —当年,我刚刚认识你的时候,其实就已经知道。只是我选择不看,只看你的性格中美好的那部分。但我如今已经过了那个自我欺骗的年纪了。又或者是因为,我现在对世界的大部分认知,都是血淋淋的教训铸就。从我踏上加拿大的土地那一天开始。 他没有留给西里斯说话的机会,或许是因为不想听。 转身而去,这一场梦境之中,最后留下的一句话是。 —既然你不得已,那么我也有我不得已要做的事。 翌日清晨,是一封简报将他从办公桌上唤醒。六六年十二月二十日晚,人类联军第二团上尉莱姆斯·卢平,趁夜潜入我方阵营,刺杀我方将领蒙顿格斯·弗莱彻。并切下其头颅,悬挂在营地正中。如今军心不稳,对敌方上尉的恐惧达到前所未有的峰值。恳请多伦多方早筹决策。 他坐在原地,将那封简报来回看了三遍,传唤副官,说,安排一下,今天下午,我去萨斯卡通。 往萨斯卡通去的直升机上,他对面护卫队的士兵正在看一本书。他想要用尽全力,放空自己的大脑,于是向对方问询,你看的是什么。那棕发绿眼的年轻人对他一笑,举起书卷来,他看见封面上的标题。 资本论。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略带艰涩,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说,好看吗。 —书里说,社会的发展规律,如同自然科学一样,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人应该了解这种规律,以客观的态度行事。又说即便对社会发展的规律有充分了解,也不应该幻想自己能够通过改变上层建筑,促成世界的跨越式改变。我听说,东边的苏维埃,就是以这样的态度创造自己的制度。他们宣称人人平等,不管是生物还是人类,没有压榨,也没有欺凌。天真的想法,可是听了真叫人心生希望啊。 —您觉得呢,将军。 寒冷的萨斯卡通空气。 在这人迹罕至的平原上,气温仿佛更低,寒风刺骨,暮霭如醉。 他在看见军营中看见夕晖,薄薄一层,风月瘦如刀,在田野的边缘。士兵们看见他,人声渐渐起来,脸上带着笑意涌过来。可是就在这一刻,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莱姆斯的存在。越过荒原,越过树林,越过战壕地雷与铁丝网,广茂原野的另一边——他感觉像是有根线扯着一般,他本来封冻的心,忽然之间轻轻动了一下。 军营之中,仿佛因为他的到来而升起新的希望。指派一位士兵照顾内务,似乎是本地人,或者家乡并不远。很热情地介绍四周情况,天上星月,地上人家,处处都有典故。又说气候寒冷,比城市中更甚,需系上护领。林中多虫蚁,出入定要小心。他在营边远眺,请内务官为他再讲一讲对面的情形。士兵于是低声说,对面的人类阵营,已经断粮三天了,全靠附近居民的救济过活。本来大家觉得应当不堪一击,可是却出现弗莱彻上尉被杀这样的事情。最后略带敬畏与惊奇道,我听说对面的卢平上尉,是一位哲人一样的将帅,仅凭说教,就能让人听他的命令前行。如果没有他,这场战役早就已经结束了。 他不置可否地点头示意听到,吩咐先陈兵不动,再等几天,等到附近居民所送的补给也断绝再说。 圣诞节前的五天,西里斯在广茂的萨斯卡通旷野中行走。独身一人坐在森林边缘看月亮,雾气氤氲,与荒凉景色相宜。平安夜当天有雪,他在野外,听见城中远远传来某座教堂的撞钟声。灰黑森林掩映中,看见露出来的敌方军营,很浅的一痕。他却觉得怔憧,移不开视线。心在夜色中沉下去,仿佛被黑色潮水淹没。觉得痛苦,何以走到今日这一步。迟迟不能下决断,日间收到来自多伦多的信件,催促行动,质疑为何迟迟不曾攻打已经强弩之末的人类联军。有夜风,似乎是从森林之中吹来,地面云影于是忽明忽暗。从未感觉那牵在他心上的锁链,另一端如此近,又如此沉重。如此近,又如此不属于他。 那天下午,接到詹姆斯的电话,说西线一切都好,卡尔加里与埃德蒙顿两城的战后收尾进行得很顺利。词句十分斟酌,预祝圣诞快乐,又问萨斯卡通,但话还未完全出口就改变主意,按下不说。最后讲,不知你听没听说,今天早些时候,牛津遭到空袭,老城区受灾严重,赫特福德学院被炸毁。 他沉默一会儿,尽量漫不经心地说,早晚会有这一天。 那通电话的最后,詹姆斯对他说,不管你要做什么,早做打算,我听说,有人想撤你的职。 从未如此疲惫过。他觉得冷,觉得困倦,那种身心俱疲的感觉,在人生中几乎从未体验过。回到帐蓬中感觉自己并不是睡着,而是不知在何时何处昏迷。梦境如同沉入深水域,看见如清醒时候一样绵延的雪原,一样枯败的枝叶。如此并不觉得自己得到安眠,甚至能感觉到同样刺骨的寒冷。 只少了人声。 他站在原地许久许久,才看见莱姆斯。那棕发青年人站在森林边缘,静静对他点一点头。 而后转身,示意他跟上。 如水一样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梦境。他追随着莱姆斯在林间穿行,月光侵侵,洒落在森林之中。这模糊的梦中,他看不清莱姆斯眼中的神情,他从来看不清莱姆斯在想什么。他不知道在这个平安夜,莱姆斯是不是想到了同样淹没在炮火洗礼中的故土。他有没有想到当年,赫特福德学院校舍窗下,盛开的紫罗兰。查维尔河上的泛舟,高街上的钟声。还有他是如何为了一个异乡人,放弃了那一切。 他们两人终于在林间停下。 莱姆斯缓缓转身面对他,伸手解开了军装的第一颗纽扣。 他听见莱姆斯说,别说话。 他看见莱姆斯苍白瘦弱的,已能看见肋骨的身躯。月亮在这躯壳上投下光影,照亮许许多多伤疤,许许多多淤青。其中一枚弹孔大约是新伤,不会超过一个月。周遭皮肤青黑,甚至某几处皮肉有腐化的痕迹。这人型的身体,被战争摧残过,在这月光下,其实很难让人觉得是正常的人体,反而像是某样器物。 —我只有一个条件。你不能说话。 这一天晚上,是月圆之夜。 皎洁月色之中,他们在森林中相拥,而后肢体相纠缠。这不真实的月光浸润的夜晚,树林环抱之中,他在莱姆斯的身上起伏。他觉得此身已经非自己所有,不能控制自己,好像他与莱姆斯,就要在这疏影娑婆的夜晚,融化进对方的身躯,再融化进这最令他迷醉最令他不愿醒来的梦乡。结束后莱姆斯说冷,于是他在月光下转换形态,化作巨大的犬科动物,将那月光一样莹白的人类躯壳包裹住。 树林之中沉眠,星辰如覆,好像他们本来就是这苍茫大地之中游荡的两只野兽,只属于这天地间。 他用自己的犬齿死死咬住莱姆斯的后颈,感觉到皮毛,骨骼与他的身份标牌在咬合间震颤。他用尽一切力气,抓住对方,牙齿,手臂,利爪,全部都用上。好像只要抓得够紧,莱姆斯就不会从指间溜走。 如果此生能就凝固在此时,好像被松脂凝固在琥珀中的昆虫,该有多好。 可他却是被人喊醒的,感觉到这梦境一寸一寸在他身边消散。 圣诞节的清晨,这一天,约定俗成不会有战事。营地中弥漫着轻松的气息,虽然补给单一,日常只得罐头食物,左右不过是午餐肉与香肠一类,但为了圣诞节,许多士兵化做原型远走捕猎,捉回锦鸡充当圣诞节烤鸡,又从田野树林中采来野果。有蓝莓覆盆子与越橘。一些制成果酱,另一些摆在锡盘中环绕烤鸡一圈充当配菜。西里斯吩咐大部分人从壕沟中撤回来,只留最前方一条防线,是轮班制,每两小时一换,保证每个人都能得到休憩的时间。食堂帐篷中点燃蜡烛与油灯。不知是从何处得来,配餐中竟然有土豆与胡萝卜。一排排长桌中间燃着篝火,他觉得温暖,或许是因为得到一场安眠,此时此刻在人间烟火的熏制下,感到浑身皮肤都放松下来。举着马口铁杯中的威士忌,对轮到进餐的两个营简单致辞。说感谢他们为了所有生物权益所作出的努力,又说很抱歉他们在节日不能回家。希望此刻的美食美酒,可以寥作慰藉。 他在欢呼声中点头致意,很快离开。举着马口铁杯,一路向营地边去。 再往前,越过战壕,是铁丝网与死去但尚未被收拾的战马,中间是已经被大雪覆盖的无人区,死去的森林就在其中,大部分已经被战火烧成木炭,越过这枯枝残骸,就是人类联军的前线。西里斯·布莱克在黑暗中站在铁网与垮塌的木桩旁,轻轻将杯底在木桩上一磕,举起来遥遥对着雪地另一边零星可见的灯光。 他说,圣诞快乐。 —长官。 身后有马蹄敲击地面的声音,是特伦斯,骑兵连的中尉,此刻轮到他们守防线。两人互道节日祝福,而后又一同陷入沉默。他听见人马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声音十分平静,因此显得神秘。 他说,今天晚上,能看到荧惑。 —什么意思? —荧惑,就是火星。荧惑守心,今夜是三星一线。 他对人马们的天象并无甚了解,但也可以听出,这并不像是好事。 他对特伦斯点头致意,准备离开前线回到营地。 就在那一瞬间,他看见火光,映亮身边人马的脸。 爆炸声的巨响,有轰炸机自西南方来,向人类那一边的营地投下炸弹。他看见那从头顶掠过的机翼上,喷绘着的分明是己方的徽记。雪水与泥水一同飞溅,空中升起蘑菇云。他看见火海,看见再一次燃烧的森林。而后听见,营地中传来惊异的呼喊声。更多的轰炸机,一齐从上空飞过,正在不断投下弹药。 目眦欲裂。可是今天,明明是圣诞节。 有不认识的小兵冲到他身边,大声汇报。长官,刚刚收到多伦多的电话,命令我们现在进攻! 西里斯置若罔闻,一把揪住那士兵的衣领,用力之大,甚至将对方提离了地面—— —告诉我,最近的穿越铁丝网的路径在哪里! 人马的手,按在他的肩头,说,将军,冷静下来。 他挣脱了那放在他肩上的手,夺过那士兵身上配枪,纵身跃入战壕。他听见身后呼喊,说将军,您要去哪里。不可能穿越无人区。那声音,仿佛离他很远,黑暗中他的手指陷入战壕另一端的泥墙,摸索到架在墙上的木梯,而后一跃而上。他在布满弹坑与尸体的荒原上奋力奔跑,远处就是被流弹与枪炮点亮的天空。他抬头,看见直升机巨大的阴影就笼罩在自己的头顶,听见螺旋桨剧烈转动的声音与金属摩擦声。那浑厚的风声,他如此熟悉,在无数的战场上听到过多少次——下一秒,爆裂开的弹片撕裂了雪原。 直升机的弹药声如雷霆天降,叫他觉得自己几乎耳聋了。 还不够快。还不够快! 他将自己唯一用于防身的枪随手丢弃,就地一滚。 巨大的黑犬身躯撕裂军服,飞跃起来,重重落在雪地上。 巨犬在雪原上迈开大步狂奔,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很多年前,他将要迈步走出凤凰社,去前去胭脂河与莱姆斯相见的那一天。无数人在身后追着他,而他在街巷中穿行,脑中嘶吼,跑!不然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了!那一天,他跑得不够快,没能跑过他的命运。可是今天,一定可以。 跑!不然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轰炸的声音震耳,飞扬的雪泥在他身边飞溅。他什么都不再畏惧,仿佛那流弹,只不过是会造就小小疼痛的刺蜂。一百五十码,一百码,五十码。他像子弹一样狠狠撞在人类木桩搭建的防御墙上,他觉得浑身痛得像是要散架,可这一切都无所谓。跃入壕沟中,随手扯下一具尸体身上的人类军服裹在身上。 他在火海中大声嘶吼—— —莱姆斯!莱姆斯! 这人间地狱一般的景象。 圣诞节的人类联军,笃信休战条约,没有任何准备。如他们那一方一样,也只留有一队人驻守前线。这微薄的一点人,很快在轰炸中被撕成碎片,只剩下模糊的人体组织。可是这信任来自于何处,难道不正是因为,雪原另一侧,守着防线的人是自己吗。他知道他又一次背弃了莱姆斯。可是不,还没有。 至少要让他在这修罗战场中,找到那个人。 密集的弹幕在身边铺洒开来,是人类这一方开始还击。子弹激起无数雪花。他随手抓住一名士兵,劈头询问,你知道你们的卢平上尉在哪里吗!那士兵回答,上尉打头阵,现在应该在前锋营里。话音未落,西里斯扭头就跑。战壕早被直升机洒下的弹片炸成了蜂窝。跌跌撞撞,一路在战壕中狂奔。不断有又一波人,向前线冲去,沙石入眼,他在人群中穿梭,抓住另一名军衔上士的指挥官,吼道,卢平上尉? 流弹爆响,他被炸飞出去,狠狠拍在战壕墙壁上。目不能视,西里斯十指深陷泥土之中,将自己撑起来,往前继续跑。下一个队伍,下一个指挥官。他重复一样的问题,卢平上尉在哪里? —上尉在前线更往上的地方。在土方里。 跑。往前跑。 好像更快一点,他就能抓住莱姆斯,抓住那从指间流走的时间。 土方,究竟是哪一座土方,他被沙尘与弹雨迷住眼睛,再一次在火海中呼喊莱姆斯的名字。声音嘶哑,呛进了灰尘,很快被爆炸声淹没。太多的人,太多的尸体,太多的残肢。他听见远处马蹄声阵阵,闭着眼睛也知道这是己方阵营终于开始进攻。在他阵前旷职之后,特伦斯就是最高指挥。他不再想,一路向前。终于跌跌撞撞摸到那座土方。他知道就是这一座,因为在梦中见过。心跳如擂鼓,速度快得像是要跃出胸腔——可是不对,如果主指挥官就在这座土方中,为何门口却没有人把守。 他随手扯住站得最靠近的士兵,那人本来已经举枪准备冲出壕沟,被他猛力拉得一个踉跄。 对方开口要骂,而他抢先一步截住话头,吼道,上尉呢? —上尉已经离开了。 —去了哪里? 但其实不必回答。他就在那一刻抬起头,看见黑沉如铁的天幕,与头顶被炮火点亮的直升机。目光穿过层层堆叠的沙袋,穿过防护网,穿过无数星星点点在雪原上挣扎的士兵。 那其中一点,想必就是莱姆斯。 他发了疯,抬臂撑住战壕边缘,用力一压,与无数人类士兵一起,冲出了营地。流弹的声音,震响在耳边,好像一场巨大的风暴,震得他以为自己要聋了。人声如沸,他在这枪林弹雨茫茫人海的混乱中,想要寻找一个人,简直是异想天开。只得在人群中来回穿梭,不断呼喊着莱姆斯的名字。终于如他所愿,这世界安静了下来。前方大约五十码之外。他看见那曾无数次在梦中相见的背影。 那棕发的青年人,也在向前奔跑,一直向前。 他想要呼喊,呼喊对方的名字。 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炸弹就在此时落下。 那单薄的身影,好像是风中的一张纸,高高飞起,又落下在弹坑旁,不再动弹。 他感觉不到自己,双腿机械地迈动,想要冲到莱姆斯的身边去。 就在这时被人阻住去势。 不知何时,他已被己方阵营的人包围。特伦斯就站在他面前,遮挡住莱姆斯的身形。他说,将军,阵前离职,三番五次违抗军令,我收到来自多伦多的命令,要将你带回去受审。西里斯什么都听不见,抬手肘击,又脚下横扫。击退身边制住他的两人,又想要用身躯的全副力量,撞开特伦斯。就在这时感觉到后颈上一凉,有人在这时给他注射了镇定剂。那未出口的最后一句话,他本想呼喊,莱姆斯—— —值得吗。 什么?他模糊地想,一时之间,分辨不清究竟是谁在对他说话。渐渐恢复意识,发现自己是横躺在某一张冷硬的木板床上。弹坐起来,他想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他又是在什么地方。可张口并没有声音,喉腔干涩,像着了火。视网膜中,映出矮小的身影,是彼得,他记得这已经久不联系的旧友始终留在后方,从未上过前线,恍惚是留在多伦多某机构做事。看见他转醒,彼得立即低下头,视线飘忽,仿佛是不愿意与他对视的样子。说,他们不肯让詹姆斯来见你,只有我。西里斯,他们说将对你进行审判。他的视线终于聚焦,发现自己身陷囹圄之中,三面水泥墙,一面铁栅栏。墙面破败,一角渗水。整间牢房,不会超过三个平方。那矮小的青年就坐在栅栏外的一张凳子上。既然他在这里,那么自己应当是被押回了多伦多。终于找到声音,他在战火中吸入太多尘埃,一时间嗓音破裂苦涩,他说,莱姆斯,还活着吗。 彼得支支吾吾,说,我不知道,他们没有对我说这些。 —今天是几号。 —今天,是六七年的新年第一天。 他转过身去,不再说话,也对彼得的絮叨充耳不闻。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一夜无梦。再醒来的时候,外面空无一人。他在这间不足三个平方的牢房内待足七个日夜,每一天花费长时间迫使自己陷入睡眠。期望能在其中见到莱姆斯,但是什么都没有,他的睡梦中只有一片漆黑。 七天后,一九六七年一月八日,生物联邦法庭对上将西里斯·布莱克进行审判。因阵前逃脱,违抗军令,罔顾手下人性命,被判入狱两年,可酌战情需要减免时长。与此同时,人类阵营萨斯卡通一战告捷。原本腹背受敌,但因主指挥官莱姆斯·卢平在战役中受重伤,反而激励军心。经此一役,生物阵营于六五年圣诞夜撕毁条约,偷袭轰炸的行为,令其失去大批人心。四年间原本节节败退,眼看就将战败的人类联军反扑,竟然令原本即将惨败的局面扭转。如今战事焦灼,双方再一次平分天下。六七年中,金斯莱·沙克尔夺回西海岸。也有人说,这是因为原本驻军卡尔加里的詹姆斯·波特,因不满多伦多方关押西里斯·布莱克,故意战败。但这假说,终究不过是小报上的风言风语,被主流舆论所不齿。 近一年的时间内,据称在萨斯卡通战役中受重伤的卢平上尉再未上前线,也不曾出席任何活动,没有任何公开露面。有人说,这想必是因为,卢平上尉已经在六五年圣诞夜的战役中牺牲。人类一方隐瞒消息,是在榨取这个被视作许多人精神领袖的将领,最后一点利用价值。这消息究竟是真是假,没有人知道。 同年十一月,莱姆斯·卢平原本的副官弗雷德与乔治·韦斯莱二人晋上尉衔,驻扎被夺回的西线两城埃德蒙顿与卡尔加里。同一时间,人类联军第三军第一团,被委任常驻萨斯卡通,统领这三千人的主指挥官,据称是联盟最年轻,亦是如今最富声望的少校。这位少校的名字,叫雷古勒斯·布莱克。 那年十一月三日,生物联军前上将西里斯·布莱克,已经在多伦多海费尔军事监狱被关押十一个月。 五年战争,人类与生物的血几乎将这片土地洗了一遍。无数年轻人,怀抱着想要改变这个世界的信念,前仆后继倒在战场上。不过没有想到,也许最终承载他的生命的,也许并不会是战场或者壕沟,而是这所钢筋混凝土的牢笼。从中部回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能自然入睡,但又不能控制自己,时时想要进入睡梦之中搜寻莱姆斯的痕迹。后来他因为长时间被关闭在狭小黑暗的房间内,每一天重复同样的劳作,渐渐觉得自己已经失去神智。房间内没有镜子,想来是因为害怕犯人打碎镜面,用残片以自裁。他很长时间没有看过自己,但想必他已经认不出自己。他的头发已经长到很长,也长时间没有剃须。后来因为拒绝进食,且精神状态狂躁,在放风时间攻击其他犯人。医务室开始给他注射吗啡。 小小一只药片,一片可得一梦的奇异药物。这药物每一次给予他短短的一夜时间,好让他在梦中重温那些电石火光的幸福,继续他几乎无望的搜寻,以及今生再难相见的面容。这毒药般令人成瘾的药物,却有这么多人甘愿为它付出代价,与酒精一起,高墙内外,不知填补着多少人心中深不见底的空洞。 这一天,是他二十八岁的生日。 他将从医务室摸来的白色药片仰头咽下,静静躺倒在狭窄的木板床上,阖上眼,便陷入了深睡眠。 这一场梦境,似乎与平时有所不同。 他眼中所见的,不再是一片黑暗,反倒若有光。不知从何处而来。他看见柔和的光芒如丝带一样,在空气中缓缓游动,而后汇聚在他的手腕间,凝结成股。扯动着他向前。这梦中有潺潺流水声,恍惚就在脚下。低头看,才发现自己好像行走在一片封冻了的水面上。不过是单纯的黑暗,却仿佛在西里斯眼前绽开千里无垠的蓝。水的蓝色,雪的蓝色,这沉重混沌的色彩涌动起来,兜头泼下,叫他倏忽之间不能呼吸。低头俯视手腕上的光带,另一端绵延无尽处,并没有实感,他却渐渐感受到另一端的拉扯。 他抬眼在黑暗中慌乱地寻找他的身影。是当年千万人中,他亦能一眼辨认出的身形。虽被折磨得清癯瘦弱,却自有挺拔傲然之气,纵使背负着无数人的命运与不应得的骂名。 他忽然向前跑起来,好像这一年的牢狱之灾全不存在,尚未磨灭掉当初纵横捭阖的那个青年人的影子。终于在众水汇聚之处,这梦境的最中央,他看见了他。那棕发绿眼的年轻人,端坐在一张轮椅上,身穿最简单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只有容姿依然柔和英俊,一如当年赫特福德学院讲坛上谆谆而谈的学者。 梦境中深沉的静寂。 而那些尚未出口的语言,凝固在空气中,仿佛将落未落的雪花。 他望着莱姆斯清癯的面容,终于安静了下来,慢慢走过去,一手放在他的膝上,靠坐下来。 那棕发年轻人的目光落下来,静静与他相接,而后露出微笑。 他说,我不知道,你会如何看我。 西里斯隐隐明白了莱姆斯在说什么。 他看见那年轻人弯下腰来,双手卷起病号服的右腿,露出肌肉萎缩的一条小腿。他的左右两腿并不一样大小,右腿显然曾受到疮伤,或许是在萨斯卡通一役中被弹片削去大块肌肉。此时伤口已经泰半愈合,但仍需要经过大量康复训练才能重新行动自如。可西里斯却觉得如释重负,仰头与莱姆斯对视。 这许多年来,他始终觉得,那双绿色的眼睛里,好像藏着一面镜子,忠实映射着世上万物,可万物却都在其中不留痕迹。从来没有人能看见莱姆斯的内心,他也一样。可是在此时此刻,镜面劈开一道裂痕,他清晰地望见了他的眼底。其中蓝绿色的眼瞳在眼眶中沸腾翻涌,却被死死按捺住,几乎夺眶而出。 于是他低下头去,近乎于虔诚地亲吻了一下那狰狞可怖的伤疤。 他们安静地相拥,在熟悉的气息包围中,终于像回到巢穴的幼兽一样安下心来,任由意识溃散在这奇异的梦境当中。好像他们两人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灵魂。 -这么多年,你在不属于你的土地上,承担着不属于你的责任。无数人向你许愿,希望你给予庇护,完成他人的愿望。如果有一天,你能离开这里,你也有想要去的地方吗。 他枕着的那年轻人,神魂好像在很远的地方,声音不卑不亢,一如从前。好像沧桑的不过只有他一人,而这许多年月,对莱姆斯,从来极尽温柔。过了许久,他听见对方说,我所想的,并不是一个与原先一样的世界,也不想要一个由生物主宰的世界。我只希望我们所生存的地方,能容下所有人,容留所有人以自己希望的方式体面地活着。他的声音沙哑,某几处音调拖延极长,好像是要借此平复自己的情绪。西里斯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天真到近乎于臆想的话,但世上许多人的希望,其实也不就是臆想吗。 过了许多时间,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问莱姆斯说,你也会做这种梦吗。 -会的,在这个世上活了这么些年,见过太多失望和心碎,总会做梦。一场安眠,可消解许多悲恸。 —你曾问过我很多次,究竟是为什么而坚持下去。在这片不属于我,也不曾善待过我的土地上。我从前没有回答,是因为想还不到时候,贸然出口未免有些局促。今天我想是时候告诉你。我曾在梦中看到过一间农舍,大约是圣诞节前后,因为梦中房门外有皑皑大雪。房子本身全是木质结构,一层地面是很粗粝的那种赤陶砖。壁炉里烧着松木,炉上炖着红酒煨鸡,从窗户里看出去,能看到雪地另一端人家房子外垂挂的彩灯与花环。完美的田园牧歌。你知道人在梦中,常莫名笃信某一些事实。在那个梦中,我知道我是在加拿大,也知道我是在等待某一个人回家,好像与我同住的那个人只不过是去市集上采买配菜去了。这么多年,我始终分不清这究竟只是黄粱一梦,还是我心中的渴望。我知道这世间最难就是求不得苦,这是我的执念。我知道你在这修罗战场上,于是我也会在这里。我相信等到有一天,这一切结束的时候,你我终能相见。也许始终支撑我走下去的,也并不是什么大义,只是这种笃信罢了。 他伸出手去,静静握住了莱姆斯置于膝上的手。那一瞬间他想说,我们可以远走高飞,又或者一同战死沙场。只要与你一起,其他的一切形式并无所谓。但是这一切最终都没有说出口。在着静默的,梦中相拥的一瞬间,西里斯觉得自己拿回了一切。纵使身陷囹圄,他却觉得自己真的看到莱姆斯描述中的农舍,佳肴与温暖的炉火。就好像许多许多年前,一个叫做安徒生的丹麦人所写的孩童一样,凭借一星柴火,就可以看见所憧憬的一切。他的梦中,有人也紧紧回握住他的手。如此真实,好像就在他身边。 纵使此刻窗外云横山岭,雪拥蓝关。 热度147 2022-04-24
- 怀此百离 周末听好友讲述她的感情问题,其中颇有些波折。我们相识多年,对彼此的感情经历都一清二楚。两人大肆玩梗,并吐槽她挑选对象的眼光不行。种种事情,突然叫我想起自己的一桩事情。本来不应当背后写人是非,但是书写的对象应当不会再看到我所写的文字,所以如果隐匿去人物身份特征,应当可以一书。 数年前在医院的时候,曾经认识一个男生。长相十分隽秀,生得很像是陈坤,像到我们都管他叫做小陈坤。小陈坤为人十分亦温文宽厚,过往经历很优秀。生病前曾在某著名理工科学府拿到硕士学位,又被北京航天某所录取。一切规划,因为肿瘤暂时搁置。他曾与我说自己从深圳骑行去厦门,后来又一路去到澳门。见过其在圣保禄牌坊前的照片,精神气令人折服。我们谈论许多这世界上关于美的事物,亦为对方送去过吃食,赠过从家乡带来的土产。后来我们出院,时常联系,始终是君子相惜的态度。 我回到爱丁堡骗我的文凭,小陈坤留在国内,在家人身边。他对我说自己开始研习陶艺,手作拉坯烧窑,大多数做天然无修饰的白瓷。后来做了一只茶盏,是斗笠杯的样子,还没有窑烧,就不小心损毁。那时间我正好在做金缮,后来他赠与我修补。遥遥相对,给我一种知音之交的错觉。我将斗笠杯摆放在家中所植的金钱草下拍照与他看。碧草亭亭如盖,白金绿三色交错,我们交赞十分古雅。又谈论川濑敏郎的花道,是取自然中枯枝残叶,也可成就其美丽的,充满悲悯之心的技艺。我与国内脱节已久,不知寻常这个年纪的华人男性该当是何种模样,但也可知不尽是小陈坤这个样子的。 及至于后来在所写的小说中,安排出了一个以他为原型的配角。写其人形貌,因疾病削去头发,又因化疗而消瘦,病号服罩在身上,如同俗世中苦行的托钵僧。故事之中的十年,我对他有诸多期望,写他走过生死大关后,看过天下山川大河,看过東京烟笼雨,西伯利亚浩大雪霰,瓦拉纳西山中漫长苦修,历经关山河阻,跨越刀鋒,追寻人生真意。体验世上万物,探索其中神性。 或者因为生活环境相异,其中一段时间,我没有与他时常联系。后来某一天晚上梦见故人,第二天醒来,四处探问昔日好友的近况。问到小陈坤的时候,他说自己现在在某高新区的车站后水果店打工,因家中安排相亲,认识的同村的女孩,且已经订婚。我一时惊怔,后来觉得有一些难以名状的难过。后来看他所发来的照片,照片中女孩并不是我所想象中,衬托得起小陈坤一身浩浩清正的样子。生得有一些普通,轮廓十分圆润,眼神也捎带着普通小市民的精明。但看上去脾气仿佛是很好的样子。 我祝贺他找到良人,又委婉问为什么这么早就开始相亲。他说不早了,父母亲希望他快点结婚抱孙子。 这番对话过去大约不到小半年,就看到了他们的结婚照。其中有一张是小陈坤的单人照。 是民国风格的背景陈设。小陈坤穿一身格纹西装,戴细框眼镜,头发梳成背头。 遥遥向镜头这一边看过来。 墙头马上遥相顾,依旧是浊世贵公子的样子。 忽然间叫我想到那句,凭栏尽处戚戚白衣瘦。 曾记得看到过这样的一桩事情,是我很喜欢的作者以第一人称记叙的故事。就说她同在日本留学的有一个姐姐,她们本来同样在博客上写文章,因此结识。那位姐姐据说学医,但认得各种天然花草,精通古今中外文学。笔下看得出列列才情,二人因而结识。那位姐姐的文章中,常常提到自己过去的恋人。看得出用情很深,好像是因为她要东渡留学,而对方家里不同意,因而分开。 后来那个姐姐因病去世,似乎是细胞癌的样子。临行前委托作者姑娘将自己的书稿交予自己那过去的恋人。而当作者经过共同好友,终于找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对方已经结婚生子,以至于请问她能不能帮自己代购日本的奶粉。书稿最后也没有交予对方,因为他已经不需要了。 今年春节期间,听闻小陈坤的夫人已经怀孕,马上就要生产。朋友在听完这一桩故事后,说好可惜,真的很难想象那个跟你琴瑟和鸣的人,竟然会选这样的路。 我说,许多人都会说,很多人怎么怎么就突然间变了个样子,这我是不相信的。我不相信人会突然间拥有自己原本完全没有的特质。所有一切所展现出来的选择,不管是现实也好市侩也好,如果他现在是这样的,那么一定是本来性格中就有这样的一面在。只是可能经过某种事情,将他人性中的这一面放大了。 我说,也许每个人的心中,都有出世的一面与入世的一面。 我选了出世,而他选了人性。 曹丕的短歌行中写,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我独孤茕,怀此百离。 热度95 2022-02-07
- 再次记一个不知道写不写的犬狼梗 thriller/drama. 发生在复活节岛和智利靠近南极洲的冰川地貌中。 故事开始在智利的某个偏远山区,四处有冰川。这片土地上有个原住民部落,是拉帕努伊人,Sirius是部落中的年轻人。因为拉帕努伊人有在冰川洞穴中供奉先祖,并在岩洞中绘制岩画的习惯,Sirius也常年在冰川洞穴中探索。少年的时候某一次在洞穴中独处,看到一处画得很像真人的壁画,这画像就是Remus。他用燧石取火,想在黑暗中看清楚Remus的脸,划伤自己的手指,结果血滴到岩画上,Remus因此而活了过来。渐渐地Remus变成了一个只有Sirius能看到的,但常伴他身边的幻影。 后来他们生存的地方因为附近火山爆发,导致冰川洞窟坍塌,不太适合生存了,于是拉帕努伊部落中的人决定祭祀先祖,希望能得到帮助。大部分人不愿意离开供奉着祖先形象的冰川,认为不应该离开。但Remus告诉Sirius必须带领族人离开,渡海找到新的出路。 Sirius带着少部分愿意跟从他的族人渡海航行,经过大风大浪,不知道在海面上漂泊了多久,终于到达了一片无人居住的不知名的岛屿。这个海岛就是复活节岛,拉帕努伊人起名叫Mata ki te rangi,意即天空之眼。结果Remus的建议是正确的,因为留在智利本土的族人最后都因冰川坍塌,被困死在了原地。 复活节岛是世界上最偏远的岛屿,距最近的大陆也有三千多公里远。漂流到这个岛屿上的拉帕努伊人认为获救是因为神明和祖先庇佑。后来发现这个岛上没有什么天然的农作物,只能靠捕鱼为生。部落的人为了祈求神明再次显灵保佑他们生存下去,在岛上树立起巨大的人形石像。 与此同时Sirius与Remus无法改变人的狂热信仰,从部落的主要活动中退出,在森林边缘建起一座小屋,平常深入检出。拉帕努伊人在岛上雕琢了九百多座巨石像,分别是各个祖先和波利尼西亚信仰中所有的神明,但是树立起的石像并没有保佑收成。 Sirius问Remus,你究竟是什么。检索所有的传说,也找不到一个与Remus的形象相接近的神明。Remus只是告诉他说,等到时机正确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终于有一天部落中有人不满足于复活节岛严苛的生存条件,对将他们带领到此地的Sirius心生怨恨。同时因为Sirius经常与Remus对话,而其他人看不到Remus,认为他不是疯了就是被恶灵附身。最终想要杀死Sirius。 Remus告诉Sirius事先在悬崖下的溶洞中绑好渔船,再在族人追逐的时候跳下悬崖假死。两人最终逃离岛屿,孤身寻找新的大陆。 海面上日出的时候,Sirius对Remus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看顾我的究竟是哪位神明。为何部落里的人,树立了九百多座石像,但是没有一座是你。 Remus对Sirius笑说,那是因为我不是神,和你一样,也只是人罢了。 很多年以前,属于Remus的年代,他曾是像Sirius一样的人,经历过类似的历史,但是区别是他没有活下来。冰川洞穴中的壁画,是他的父母亲所绘。因怨而死,但世上种种,对他来说好像心镜里映出的形象。虽然一切历历在目,一切都能理解,但没有改变过他的本我。于是在被Sirius唤醒之后,选择为他照亮前路。 想叫这个故事作苦海,Bitter Sea。但不是因为故事苦,是因为Remus是苦海中点灯的人。我想象中是像Robert Eggers三部曲the Witch, the Lighthouse和the Northmen这样的画风。 热度85 2022-01-21
- 青蛇 赠予 @于鱼余瑜 。 手冢国光个人向,喜马拉雅山上的故事。 全长约两万八千字,一发完。 青蛇 Nagaraja ཛངས་མའི་ཐུགས་དང་བསྟུན ་ན ། ཚེ་འདི་ཆོས་སྐལ་ཆད་འགྲོ ། དབེན་པའི་རི་ཁྲོད་འགྲིམས་ན ། བུ་མོའི་ཐུགས་དང་འགལ་འགྲོ ། 我想要对你说起的这个故事,我曾尝试用许多种方式,转换过许多种身份试图将其讲述。 这个故事中,有的时候我是旁观者,有的时候是主角。在时过境迁,对其回忆的时候,我通常选择一种无关者身份,但最终总觉得氛围不对,或者讲述的内容,不是自己所希望展现的那样。如今终于福至心灵,想明白这一切违和感的来源,是因为这个故事的起因,经过,和结果,都是因为对一个人的爱与执念。也正因为如此,只有诚实的,用直面一切的第一人称视角,才是唯一合适的阐述方式。 很抱歉以这样令人困惑的方式开头。 因为大部分时候,我觉得这个故事并不属于自己。我的身份,我的性别,我的长相,我作为一个普世意义上的人的一切存在条件,其实都并不重要。但为了更清晰地阐述故事的背景,请允许我对自己稍作简介。那年我廿五岁,在海德堡大学法律系念一个硕士学位,且已经在这座小小山城生活了七年有余。我的名字在此亦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这名字并不属于单一语系。我的父亲生长在牛津,而母亲出生在林芝,一个叫做白马岗的小小村落中。后来她举家搬迁,在尼泊尔与锡金长大。后来因机缘巧合,牛津攻读一纸社会语言学文凭的时候,与我的父亲相识。他们二人三十岁的时候,我出生,母亲决定以一个梵文单词为我命名。这个名字,用拉丁字母拼写出来的时候,恰巧也是通用的英文名。 这样设计,大约是因为她相信,我会拥有与她一样,注定跨越东西方的人生。 我的家中,每一个人都拥有博士及以上学历,父亲原本念的是飞行器设计,后来成为相关方面的工程师。母亲留校成为研究员,后来成为教授。我的家庭,大约是这样的氛围。这些前情,大约是后文种种或离奇或玄学的事件产生的前提。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或者是从来如此,我永远能很轻易地在脑海中听到他人与我对话的声音,形形色色,男男女女。姜峰楠写一篇人文气息浓重的科幻故事,写一个人在受到某种基因改善之后,智商进化,然而从此之后,无时不刻不处在痛楚之中。时时感觉到自己的思维,被困囿于躯壳的枷锁。人类的躯体如此脆弱,只要他一思考,就像是笼中困兽试图舒展身体,不可为之,十分苦恸。这样的感觉,借来形容我的感受,可称贴切。 十九岁的时候,我被诊断为精神分裂。 思觉失调,或许是这种病症另一个更为贴切的名字。 关于病理以及基本症状,在此无需赘述。疾病,毕竟只是故事的前提。你需要知道的只有,在我的病症最为激烈的时候,我的脑中,有本我,与另外一个存在。我的本我,如现实中一样,深深爱着一个与我并无干系的人。而我脑中的另一个女人,曾与这个人相识相遇。当那个男人与这个女人的人格分离,回到海德堡之后,大约是因为我的本我对他的渴望,于是她追随而来,一样来到这座山城,为了看一看他。 有的时候我清晰知道,自己处在这一个躯体当中,另一些时候反之而为。 有些时候,我认为我在这个世界上二十五年循规蹈矩的人生并不存在。 而我只是另一个女人的梦,是梦见庄生的那只蝴蝶。 当然,这故事的缘起,是因为另一个人。 一个叫手冢国光的男人。 海德堡大学医学系的博士生。 我们本来同在大学的攀岩俱乐部中,因而结识。 手冢其人。时年廿六岁。时至今日,我仍然觉得,自己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的身形与面容。他的身量很高,行止之间总有种近乎优雅的风度。后来知道他从小是网球运动员,并长时间登山,是多年健身塑造成的体魄。黑发黑眼,五官在亚洲人中算作很深。深度近视,需要戴眼镜。话不多。故乡在东京都文京区,一幢种着龙松的老宅中。如果你是他的好友,或者曾与他共事,会知道他称得上是老派,内敛而含蓄,意志坚定,一个传统的日本男人,但又不仅于此。熟悉他的人会觉得他生错了时代,这样的人尚还存在,多少称得上是一种奇迹。世上所有其他人坦然做着一切被人欲所驱使的事情,而他内敛持重,称得上心中有天地,不为外物欺。是故君子慎其独。在他尚是个少年的时候,已经好像习惯性地选择人群的背立面,方寸而坚如金石。他在海德堡大学医学院念过临床外科,后来念博士,课题方向与精神疾病的病理学有关,日常在大学医院的科室中轮转工作,最经常在急救科出入,这其中有某种前尘因缘,外人不得而知。 假期时候是登山爱好者,就近探访过欧陆雪山之后,开始往东边去。 而我脑子里的另一个女人,是个瞎子。 与手冢国光相识的那一年,她住在锡金与尼泊尔接壤的山上。 几十年前,曾有个叫做易安·贝克的历史学家到过那个村庄。他的书中,管那里叫做云墨,或者Hyolmo。在藏缅语系中,云墨,即是高山环抱的意思。村庄非常小,其中居民大多以游牧为生,常年沿着米拉姆齐河谷,在山中跋涉。如是一来,村中往来的,大多都是僧侣。云墨在雪线之上,森林环抱之中,是一个在地图上没有标注的所在。但因某种原因,在喜马拉雅山脉上的城镇当中,都颇为著名。 手冢国光,之所以会去到云墨,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 大约是在他二十四岁的时候,也就是研二那一年的假期,他选择去孤身一人去了加德满都。 尼泊尔,曾属于我母亲的国度。被云雾与雪山笼罩的都城,有着红砖金顶垒成的庙宇,精妙的木构建筑,赤红色的夯土路与色彩斑斓的平房。高原烈日映照下猎猎飞扬的经幡,青砖影壁上,怒目而视的大黑天。那个山中尚在飘雪的八月,他住在日玛旅馆中。房间狭小而洁净,从窗户中可以越过屋脊,看到北方城市边界之外,炫亮刺目的雪山。夜来苍茫山脉是一种深邃的墨蓝色,远远望去,只让人觉得,这天地间,就只剩下这一座山。始终矗立在视网膜与人类世界的边缘。他在雪域高原上走走停停,有时候在街巷中静坐观看孩童喧闹,有时候有路过的旅人拜托他为其拍照,并抱之以微笑。而他入乡随俗,合十回礼。喜马拉雅的世界,有的时候让我想起我的母亲。这里的人心中有坚定心念,不因尘世繁杂而动。他们的皮肤被太阳晒成深邃颜色,性情永远温和平静,大部分时候在劳作。人人配有念珠,习惯在晨昏定省转白塔而行。 我想,这也是适合他的地方。 后来某一天下午,因季风到来,他在皇宫附近的一爿古董店避雨。店中陈列木雕面具,诸多法器与满墙唐卡。其中有一幅,画面主体,以岩彩绘着蓝色的无尽之海。海中沉浮一条巨大青蛇,蛇身上躺卧着蓝色皮肤的男子。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这画中所绘的男子,正是那罗延。他在店中避雨的时候,店主人恰巧在与一名红袍喇嘛闲谈。他们两人所说的内容,大约与东方宗教经典中的圣地有关。喇嘛说,他跟随一位上师,在北部边境的山中修行。某一天,上师忽然梦见一处山崖环抱的秘境,其中细节,在未曾探看之前,不为外人所知。但上师为梦境所触动,在与熟悉地形的牧民交流过后,遂离开了寺庙,前去寻找梦中的所在。在跋山涉水,穿越过浓密的森林,淌过冰冷刺骨的河流之后,他找到了梦中的白色悬崖。 悬崖上,有许多自然形成的洞穴。他在其中打坐冥想,很快觉得诸身疲乏为之一轻。 上师所寻访的所在,其实早已经在各处流传。后来店主人为手冢斟上泡有丁香与荳蔻的茶,告诉他那谈话中所说的圣地,大约在尼泊尔北部高地,喜马拉雅山脉上四国接壤的雪山中。相传这圣地的雪山中有座洞窟,只要在其中冥想,就可消除一切痛苦。不管这苦楚,究竟是精神上的还是身体上的。 外乡人,称此地为云墨。 又说,可是云墨没有地图上的标注,也没有交通工具可以抵达。想要找到,只有从加德满都的边界,步行进山。如果走的是正确的路,六天可以抵达。沿着雪水汇聚而成的大河一路向北而行,穿过铁杉与松木的森林。穿过河岸上的村庄,抵达馁丁——一处被称为北域玉摩堪加拉的居民点——意即雪域高原为屏障的神秘之地。再往前走,入山中,再一天的路程,最终可以抵达云墨。可是这一路并无城市,只能风餐露宿,靠补给与野生植物维持生命。翻山越岭,极目望去,好像天地间只剩下这无穷无极的原始森林。大河河水湍急,河岸上蚂蝗遍布。雪山气候莫测,每隔一段路就可能有雪崩与泥石流。不熟悉地形的人,可能随时会葬身彼处。最后感叹,那些真的能找到圣地的人,一定是有尤为强大的意志力支撑他们前行吧。 那驱动着他们的痛苦,又究竟是多么深呢。 我想这个世界上,能明白手冢国光的人,一定也少之又少。 我不知道驱动着他的,究竟又是什么。 总之那年八月末,苍蓝色天空中飘着雪霰的时候,他抵达了云墨。 那个时候,那个盲女,在村中所居的,是一间十分简单的夯土房。那一带的民居大多如此,夯土或者岩石垒成,取决于这一家人家的富裕程度与劳动能力。墙面有时候刷成白色,嵌着木格窗。出檐厚重,绘着吉祥八宝。条件好一些的是斜屋顶,更简单一些仅仅是平房,对街面的墙上开门洞。女人们有时候坐在门前,缝补或者闲话家常。 人烟稀少的高原村落,每一个人都可身兼数职,以备不时之需。 他抵达云墨的那一天,大约正处在体力耗尽的边缘。手冢其人,即便在现代社会中,依然遵循着严苛的自我要求。每一天早晨攀山晨跑,因此在六千多米的高原上,耗氧量加大,反而缺氧,高原反应来得更快一些。腿上亦有蚂蝗扎出来的血洞。见他面色青紫,难以呼吸,村中人将他送到了盲女的门前。 高反时人十分痛苦,对眼前事物很难留神,只看见一片晃动的虚影,而他始终坚持并不出声亦从不曾呼痛。他只知道身边一开始有诸多人,有人扶他躺下,另一个人喂他喝下口味清凉的草药混合物,大约是红景天。再后来人声渐去,有人的手轻轻放在他的头顶,是如僧人一般祝颂或者超度的手势。用异域的语言念着什么内容,发音温和而沉着,句子之间有柔软的卷舌音。不知为何,那只手放在他额头上的一瞬间,因高反产生的剧烈头痛竟然一点一点减缓,渐渐消弭无形。如是沉沉睡去。 他在这雪山上重新睁开眼睛的第一眼,看到的是巨幅的唐卡。 他看到千叶莲花中站立着的青蓝色皮肤男子,生有四臂。两手向下,持神盘与莲花,另两臂向上,持法螺与法槌。背景中上有祥云,下有碧色海浪。天空中盘旋着大鹏金翅鸟,而海水中是一条只露出头颅与几段身躯的青蛇。那唐卡就垂挂在他面前的墙壁上,是山民家中常见的作法。视线聚焦,才发现原来这唐卡是针线刺绣而成。丝线颜色明艳,比岩彩亦不遑多让。 他听见有人对他说话,是混乱中为他祝颂的那个声音。 那人说,这是毗湿奴。 毗湿奴,佛教称为那罗延。印度教三相神之一,梵天主管创造,湿婆主掌毁灭,而毗湿奴即是维护之神。印度教中被视为众生的保护之神,性格温和,对信徒施予恩惠,且常化身成各种形象拯救危难的世界。 手冢国光坐起身来,渐渐舒缓呼吸,像在适应高原上稀薄寒冷的氧气。 他说,请问,那条蛇,又该怎么称呼。 没有回答,但是有人在他的手边放下一碗油茶。他看见一双手,皮肤颜色深邃,骨节粗大而肤质粗糙,布满划痕与老茧,是常年劳作的手。但那双手的主人却生得很年轻的样子,与山脉上许许多多不知名种族的女人一样,梳着满头细密发辫,再用彩色棉线层层盘成发髻。头发乌黑,五官深刻,眉毛粗浓。但眼睛始终闭阖着,手中动作缓慢而带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摸索。将茶碗放到木桌上的时候,发出喀哒一声轻响。 她是个瞎子。一个美丽的瞎子。 他向她道谢,感谢草药与看顾。 盲女摇头示意不必客气,又说,来到云墨,就是雪山的客人。 她穿藏红花色的藏袍,黑红格纹的氆氇围裙,是接近僧衣的颜色。 屋中有烟熏的味道,也许是生火用的木柴。他感到浑身温暖干燥,在一个目不能视的人身边,他觉得平静,觉得安全,觉得那双看不见世上万物的眼睛,当然也不会对他加以任何威胁。那盲女对他说,请他在这里稍作休息,过一些时候,可以到山中的喇嘛庙暂居。往来这山中的旅人,都会在彼处借宿。 又说,胃口恢复了之后,可以吃一点东西,补充体力。 话语之间十分温和,又告诉他,山中贫瘠,此时家中只有糌粑与奶茶,慢怠了贵客。 他说不必客气,希望自己不要过多叨扰,请她继续自己的日常工作。 盲女于是点头应允,告诉他若有需要,尽管出声,她可以听到。于是他看到她重新坐回窗前刺绣,绣面十分复杂,针脚细密而颜色艳丽。这才知道原来墙面上的唐卡,也是出自于盲女之手。但目不能视,怎能刺绣呢。她像知道他的困惑,回答说,也许是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想。又轻轻点一点桌面某处。而他的视线转而看去,看到桌面上许许多多各种颜色的丝线,排列在一处。她说过往的村民或者外来人,看到丝线,就会替她理一理顺序,她用手触摸,就知道颜色的顺序。 过午后有僧人从山上的喇嘛庙中来,接应他去寺中暂住。宁玛派,即是红教的小小寺庙,白色墙面垒成,有一方院落,庭中种一株菩提树,已经长到数人高。树干上挂着一只篮球框,树下石板地上用粉笔画出线条,村中的孩子与小沙弥就在树下打篮球。藏红花色的僧衣,上身解下系在腰间,运球之间,衣摆飘荡,十分潇洒。鲜活的生命,映着寺庙金顶,巍峨雪山与湛湛蓝天,叫他觉得自己的胸膛中灌满了风,倏忽之间就要升腾飞去。寺中一共三幢建筑物,都是二层小楼,相互之间俱有连接。一栋是佛堂,一栋供僧侣所居,另一栋供居士与旅客借宿。做法事就在庭院中,另一侧依寺院围墙建了一排简易的厨房。他被安排暂住在能看到雪山的房间中,木门上绘着白色的法螺与莲花,室内整洁,供有热水,这就已经足够。 此时村中游客稀少,只能听见古札那早晚课的声音,寺外村中往来的男女老少穿长袖棉袍,说着他听不懂的话。黄昏温度降低,他换上厚重的棒针毛衣,洗漱后下楼去帮忙准备晚饭。早先曾照应过他的盲女也在其中,僧人们对她的态度恭敬尊重。她洗净双手,在搪瓷盆中揉面团。手冢驻足观望片刻,卷起袖子在一旁拾柴烧旺露天厨房的灶火,又烧水煮茶,听着寺中往来人的交谈与玩笑声。他听他们管那盲女叫做觉摩,本以为是名字,后来知道觉摩只是一个称呼。藏缅语系中,对于修行的女居士,一作阿尼,另一作觉摩,后者似乎更加尊重一些。但具体有甚区别,他不得而知。而她的本名,或者是在这样小小一个所有人知己知彼的村落中并不重要,或者是早被忘却了。 夜色已经漆黑,月亮悬挂在金顶之上,有人从厨房中端出大盘盐水煮土豆,又有辣椒炒面片。尼泊尔高原绿叶菜稀少,辣椒素来被视作一种蔬菜,几乎三顿有这一样。大家围坐吃饭,十分热闹。他看见那盲女摸索着往炉火中添了一把松柏枝与高山杜鹃叶,桌边顿时溢满植物清新的香。他上前一步,疑心盲女会否因为眼疾而烧伤手指,但并无异状。好像这样的劳动,她早已经习惯。她坐到他的身边来,带着照应远方宾客的礼貌,她说,多吃一点面片,可以暖身。她的态度温和而言行得体,与他合宜而开放地交谈。 等面的时候手冢为她倒上热茶。她说,再过半个月,农历八月八是绿度母的诞辰,寺庙中会有度母诞辰法会,附近的村民都会来参加。要是你不急着走,可以和我们一起过法会。 他说,我想在这里留一个月,不急着离开。 她说,很好,我们会照顾你。 饭后夜色深重,村中道路崎岖泥泞,于是他提出与盲女一道走回住所。这样的提议,换做其余任何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他亦会提出。因为心无旁骛,所以可以自在地表达善意。他们彼此之间说的话不多,仿佛两尊自给自足的石像,在自我世界中已经得到满足与对己身的确信,不再需要寻求外界沟通。但如这高原雪山中许许多多其他人一样,她始终照应他,就像照应其他人一样,充满善待与热忱。 他们走过寺院后的白塔,夜色中有许多男女老少正在缓慢地绕塔而行。塔下许多转经筒,一圈又一圈,随着人过发出金属共振的声响。她闻声微笑,说,这白塔,我们叫做郎杰曲登。据称当年乔达摩佛涅槃之时,众多眷属祈求世尊法身长驻,佛陀便吩咐信徒修建尊胜塔林,并亲自为之开光,以此当作法身。顺时针绕白塔三圈,是我们这里的人早中晚的日常习惯。又问,你到这里来,是什么原因。 他说,我听人说,这里的山中有座石窟。在其中冥想的人,可以放下痛苦。 她听言点头微笑,笑容十分复杂,叫人分辨不出其中含义。 她说,你有什么放不下,对我说,其实也是一样的。 他原本点头不语,少顷意识到什么,回答说好的,多谢你。 夯土屋前用青石板搭出简易的道路,如此对于目不能视的人来说,可以更安全地走向房屋。大约是因为山中潮气,其中一两块石板已经松动,人踩上去的时候摇摇晃晃,她脚下略有踉跄,很快向前扶住了门框,藉此站稳身形,会过身对他说,我想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其实在你来到云墨的前一天,山中雪水融化,冲垮了村口的木桥。幸而发现及时,村中工匠在你来前,已经带人去修好。很久没有这么危急的情势,我也去桥头煨桑,燃起桑烟为往来人祈福。后来牧民们在村口发现了你,我知道一定是与此地有强烈缘分的人到来。而我们已经为你去除了路上的艰险。我想这一定是说明你往后的旅途都会顺顺利利,而且会在这里有很好的收获。讲到此处略有停顿,对他轻轻一点头,又说,天很冷了,请快回去吧。 她说,再会,很高兴认识你。 凌晨五点钟的云墨,天色已经开始慢慢放亮。手冢国光从寺庙的床榻上醒来,向外望去,只能隐约看见寺庙金顶模糊的轮廓。在这并不熟悉的,氧气稀薄的环境,他略有迟疑,不知自己是否应当遵循数十年如一日的晨跑习惯。但生物钟已经做出决定,辗转不能再睡着。于是起身洗漱,穿上厚重的打底衫与毛衣。寺中已有亮起的灯,再过一些时候,即是喇嘛与古札那们早课的时间。他无意打扰,于是转而走到寺外的尊胜塔林。白塔下早起的老人们,身着灰蓝色的长袖棉袍与氆氇,手持念珠,脊背弯曲,一圈一圈绕着白塔前行。他们脚步缓慢,一边走一边伸手推动转经筒。他加入这个队伍如同一滴水融入大海之中。 寺后有石板铺成的上山的小径,转这一座山头大约需要三个小时的时间。喇嘛们煨桑与转山的时候,足迹遍布整个群山,则会花去一天多。他拾径登山,狭窄的一条小路,两侧山崖挨挨挤挤,将人裹挟其中。抬起头,看见高耸的山崖上,不知是何人用粉彩绘着巨大的神像。怒目而视的黑天,坐在莲花座上的度母,周身火焰蓝色皮肤的降阎魔尊。金红蓝绿四色交错,是布鲁克巴风格。某一处画中菩萨像一面二臂通身碧绿,严饰璎珞,面目慈悲。左手拈乌波拉花,右手结施与愿印,右足踏在莲花座上。手冢认出这是藏传佛教中的绿度母。即梵宗的多罗菩萨,象征诸佛的慈悲心。也用繁杂的彩色绘着六字真言。路面随处可见玛尼堆,他也从河滩上拾起小石子,轻轻放到石堆中。走到山顶的时候,越过树林,恰巧看见朝阳初升。山下传来寺院中的诵经声,祈祷鼓,铃鼓声,人家中牲畜的哞叫,炊烟袅袅,云墨正在醒来。 他决定下山。 寺院前渐渐聚集人群,随着铃鼓声做礼拜。身穿羊毛袍子的男子,身背婴儿的妇女,穿着破旧篮球鞋的少年人,他们带着食物与水,不断起身与匍匐,磕过几百个长头之后,又匆匆起身去继续一天的工作,好像祈祷也只是一天当中行程的一项。他在远处驻足观望,待人群散去,又回到寺庙的厨房中帮忙。早饭后向寺中借了量尺与水杯,前去盲女的家中。她已在当窗刺绣,听见脚步声,向他问好。 他同寺中的喇嘛一样,亦称她为觉摩,说,我来替你修路。 他用量尺查看石板平直。再抚平土地本身,筛去多余的浮土。她问,是谁教会你做这些事的。 他一边工作,一边回答,我从小被祖父带大,他是很传统的人。我从长相到性格,都很像他。我们家的人,都擅做手工。小时候我的玩具,都是他手工做成。他不仅会修石板路,还会做木工活,雕刻窗框,写书法,装订书本,锔瓷与漆缮。甚至修补衣服,鞋子和雨伞。下厨房做饭,从工具到屋顶都能修理。从小他是家中的顶梁柱,认为力所能及的东西,应该什么都做到。也以同样的标准要求我。 她说,你一定很爱他。 他说,是的。但除此之外不再说什么,声音中有明显的紧绷。 她亦避开话题,你在整修的地方,是屋檐排水的落脚处。即使现在修好了,下过一场雨后,又会不平。 他说,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周而复始。修理后又会受损伤,到时再需要重新整修。 她许久不曾说话,于是他抬头看。看见盲女的面容朝向他的方向,是与他交谈的样子。其实她看向哪里都无所谓,大约是为了礼貌。手中本来在修补村中他人的衣服,在原本破损的布料上,用青色丝线绣处一朵莲花。终于说,你的性格,其实很像我们山中的人。他听见了,但选择岔开话题,问她,为什么会是青色的莲花。她说,是吗,那定是风将我的丝线吹乱了。这件长衫的主人叫做蓓玛,她的名字,是红莲花的意思。我本想为她绣一朵红色的莲花。于是他起身,为她重新归置彩线的顺序。 室内光线灰暗,空气冷寂,但有股飘渺不可琢磨的烟熏香气,大约是草药的味道。一层角落中,唐卡的对面供奉着佛龛。龛中一尊小小的青铜造像,是本地风格,他认不出是谁。佛前供奉酥油灯,他在烛火前驻足观望,但心中并无什么愿望需要诉诸神明,没有疑问,没有欲念。只看见火苗跃动。 她说,你曾问我,唐卡中的青蛇是谁。 在这四国交界的雪山上,不仅仅是语言与人民没有明显的区分,宗教也一样。印度教,佛教,与苯教的种种派别,本就糅杂一处,只有中心思想不变。印度教中有三相神,毗湿奴,梵天与湿婆。梵天与湿婆分别为创造与毁灭之神,毗湿奴则主掌维护。相传毗湿奴诞生在无尽之海中,一条大蛇承载着他在海中漂浮。这条蛇,即是唐卡中的青蛇,摩诃婆罗多中,称这蛇为支撑宇宙大地的蛇。古印度的宇宙观中,世界被承托在四只大象背上,而陆龟驼象,支撑巨龟的则是一条大蛇,环绕世界。毗湿奴之蛇,也即是这一条。 他说,那罗延是维护之神,而世上维护比创造与毁灭都难。承载世间痛苦的主神值得歌颂,承载着世界却岌岌无名的青蛇,想必更加难得。她略有停滞,但很快说,虚名而已,不值一提。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她说,创造与毁灭,都在一夕之间。就像这世界上,生死无常,但活着恰恰是最难的事情。有人将自身的锋芒摆在明处,就像是佩戴在衣物外显眼的利剑。有的人将刀刃藏在心中,选择给人带来温暖理解与爱。我想这样的人,一定不再需求外界的认可,而有金刚石一样坚定的身心内心所在。世间人人受苦,忍受着苦恸,还能去拥抱他人的人,这是普渡。我也相信,最温柔的人,也一定是最强大的人。 她看不见他,如此他可以平直观察对方脸上的神情。但盲女的脸上,什么都没有。他只看到一张端方的面容,虽然生得端正,眉眼深重,但是与山中的其余人并无太大区别,确乎只是一张属于普通山民的脸。或许因为眼睑总是闭阖着的,低眉信手刺绣,倒生出一种奇异气质。好像喇嘛庙中,垂眉静坐的塑像。 他静静站在原地,说,我的祖父,曾经是东京警署的名教官,今年已经九十二岁。虽然身体很好,但是难免有一些基础疾病,原本有一些听障,后来有白内障,所以听不见也看不太清。学期中间我回家的时候,会扶着他到处走,害怕他磕绊到自己。但父亲竟然叫我不要离祖父太近,说他身上或有病菌,会传染给我。我们因此大吵。后来祖父查出有前列腺癌,虽然这是慢性疾病,但是我非常难过。或许是因为父母繁忙,没有办法照顾,于是将祖父送到有专人看顾的疗养院。但他们从此很少去探望,我觉得不能接受。每一天都在给家中打电话,为了知道祖父的近况。电话中父母亲很会慷他人之慨,多次告诉我这是人生自然的轨迹,要我接受。每一次回到家中,都会有新的冲突和折磨。我不能改变,这些让我痛苦。 他的态度端正,虽然说的是这样内容,但脸上疏无神情,只在最后扶一扶眼镜。他独身已久,在得不到与外界的有效沟通的时候,习惯了自我消解一些情绪。因为本性克制,讲述的时候,明明内心始终很平静,却始终觉得像是缺少了什么一样,这样落不到实处的空虚感,他不太能够准确形容究竟是为什么。长时间与自己进行深刻的对话与思维检索。纵使觉得匪夷所思,也从没有表现给别人看。尚在海德堡的时候,某天晚上他在睡前看书,基调很平和的现代小说。温吞水一样的剧情和描写。产生了近似的焦虑感。忽然间醍醐灌顶,明白他的心情,有一部分是压抑很深的攻击性,想要将不尽如人意的现状狠狠打破。 她说,你来到此地,是因为这件事情吗。 他说,不止于此。 但并不再解释。 他修过石板路,觉得此间事物已了,于是向喇嘛们辞行,预备动身前往山中去寻找那传闻中的神秘洞窟。他的言行从来并无暧昧,做一切事情,好像心无旁骛,只遵从本心。我曾宽慰自己,不能与手冢国光产生更多的什么交集,也并不是什么坏事。手冢于我而言,是用尽千方百计博他偶一欢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位候他稍假词色,仰之弥高。但又怕得手了,他没一句话说得准,没一个动作硬朗。万一肯臣眼呢,又嫌他刚强怠慢,不解温柔,枉费心机。但不可避免的是,对他的执念,并不会因为这样的自我排解就消失。 寺庙中的喇嘛听闻他的决定,告诉他所寻找的洞窟,就在距云墨步行几小时路程的山中。又在一条哈达上,用藏文写下符咒,最后以金线在哈达上三处打结。嘱托他到达洞穴之后,将这哈达系在洞口的树干上,以此示意愿意将自己与轮回三道分割开。又交给他一袋糌粑以作干粮,说已经委托村中一名叫做仁增佩马的牧民为他作向导,带他去到洞窟所在的山中。 那牧民带着他走进梅兰奇古拉山上的森林中,伴随着山谷中河流的轰鸣声,越过铁杉与野竹林,走过页岩与悬崖。最终仁增带着他抵达了一座悬崖上的洞窟,并告诉他说,这就是喇嘛嘱托手冢此行的目的地。那岩洞十分简陋,看上去并无任何特殊之处。只有岩洞的地面上,铺着一层稻草,像是供来人在此打坐休息用的。仁增只告诉他,在此等候,直到机缘来临。 机缘是什么,他还无从得知,既来之则安之地在洞窟中安顿了下来。在山间的云雾中劈柴,又从临近的溪流中汲水。最终用石块搭建出简易的火塘,用于烘干潮湿的木柴。除却上师所交付与他的糌粑,他所储备的干粮当中,还有大约够吃一个星期的绿豆与糙米。他用松针与石块铺平洞窟的地面,又将哈达系在一苇竹竿上,立在洞穴门口。如此潜心静气,开始了不知将持续到何时的等待。 大约第三天,他的手表因潮气停止了运转,于是一切回归原始状态,只依据自身的生物钟来判断时间。每一天早上天刚刚亮的时候他醒来,而后进行长达三个小时的冥想。山中多雨,大部分时候洞穴口像是覆盖着由雨水织就而成的门帘。起风的时候,他不得不退居到山洞最靠里的墙边,以免全身被雨水打湿。最终用木头削成收集雨水用的凹槽。没有书,没有纸笔可以让他打发时间。唯一能消磨时间的方式,只有冥想。他想起噶举派宗师密勒日巴,十一世纪于日喀则修行的上师,也曾这样在雪山峻岭的崖洞中闭关。但离开雪山回到家中,却发现母亲已经死去,爱人背离,田产被霸占,唯一剩下的妹妹也失踪。体悟到人生无常,执着于世俗的一切,是无意义的。因此生出出离心,舍弃一切,到白马岗的洞窟中修行,立誓不达成成就,决不下山。每一日只能靠吃野荨麻提供养分,最终瘦得只剩一把枯骨,又遭遇对他轻慢羞辱的猎户,但这一切都被他一一谅解。最后终得大成。所以说求道之路艰难,如同攀越一座用刀做成的山峰。 攀到这座刀峰顶端的人,又如何看待山下的俗世。 会否觉得躯壳是困囿灵魂的枷锁,从而对必须要与这尘世中的种种苦痛共存而难过。 他在山雨和晨雾中踏上崖洞周围的山坡,极其偶尔,山中云雾散去,阳光落在雪上的时候,山洞前会飞舞野蜂。有只乌鸦,时常停在洞窟前的枯枝上,好像是在观察他。 日复一日,没有奇迹发生,仁增所描述的机缘,也并没有到来。他的干粮渐渐减少,为了节约粮食,他的日常饮食以雨水和山中采来的虫草为主。天气转凉,季风季节即将结束。他原本汲水的河已经变为一泓浅浅的水渠。他的夜晚被诸多繁杂的梦所占据,某一天晚上,从梦中惊醒的时候,看见崖洞外的峡谷岩壁上,有奇异炫目的光点跃动。他本以为那是云墨的喇嘛派人举着火炬来寻找他,后来看见那些光点作不规则运动,一面向上盘旋,最终再次消失在黑夜之中。他开始怀疑自己,疑心那些旅人与上师所描述的,能够叫人忘却烦扰的洞窟,究竟是真实存在,还是他们因饥寒交迫而产生的幻觉。他的思想渐渐越陷越深,直至头脑与这个世界分离,眼睛越过崖洞口,看向对面山隘的时候,也好像映在眼中的,并不是实景。 但他忽然间听到山洞近处,有属于别人的脚步声。 他掬起雨水,仓促洗一把脸,又用衣物擦拭眼镜。在野外生存许久,仍然想要在人前保持姿态端正。 看到来人的时候,却略有怔愣,一时之间不知自己是否仍在幻象之中。 他看到被云墨村中人称为觉摩的盲女,仍旧身着平日劳作时所穿的藏红色棉袍,与红黑相间的氆氇,腰带上绣着金红色的莲花。长发如寻常藏缅女子一样束成许多小辫子,再用串着红珊瑚珠的棉线盘起来。那双眼睛始终闭阖,因而显得慈悲。一切的一切,与寻常并无区别。这崎岖陡峭的山路,她走得很确信,并无踉跄,只偶尔伸出手去,摸索一下山壁。好像这一条牧民与猎户踩出来的土路,她已经走过无数遍。 她走到他对面,一块突出的大石头上坐定。对着他的方向说,你好吗,是不是非常疲惫。 手冢静静站起身,他说,你怎么会走这么远到这里来。 她笑一笑说,我来看看你,我知道你在等待我。 —我以为,我等待的是某种机缘。 —机缘,或许是一种形容方式。但你真正在寻找的是我。 他看着她的面容。或许是因为饥寒而神智不清,那一瞬间好像离人世格外远。彼时彼刻他们与彼此的距离好像前所未有地近,毫无隔阂。她说话不紧不慢,与日前相见并无甚区别。他闻到她身上酥油与煨桑独有的气息。一切思维与感受都停止,像在寺庙大殿中禅定。她对他说话,话语中并无甚情绪,她说你往这山中来的路上,可曾经过一座石桥。本地资源匮乏,大部分桥与路,都是用最天然原始的材料建成,河上最多的是木板搭成的简易渡口。那座石桥有个传说,说从前有位得道高僧,在将要悟道之时,发现自己功德尚未圆满。看见往高原上去的路上,天堑难越。每一年季风到来的时候涨洪水,要卷走不少人命。于是甘愿化身石桥,将身躺平成路,以渡后人。我就在这山中坐着,不管谁来,我就在这里。愿意与我相谈的人,他们的苦恸,我愿全盘接受。他们轮回中此生的重量,我愿意承载。 —这就是我的道。 他很久才做出回应,话语之中已经有些隐隐的觉知。他说你所说的接受和承载,是什么意思。 她说,毗湿奴在无尽之海中沉睡,每一次苏醒与入睡,就是这个宇宙的一次轮回。宇宙间三千世界,俱是毗湿奴的梦境。我曾承载那罗延于乳海中沉浮,因此能看见这世上的八苦,属于人的生老病死,爱离别怨憎会求不得与五蕴炽。我选择留在人的世界当中,到处流浪,去看过很多人,寺院中的和寺院外的。有一度让自己也很痛苦,因为看到了太多人的恶行。有个居士,在山下修行,一直在一间旧庙里居住,但是后来被当地的地痞恶霸所欺,连庙也被大半占去。从前他是个非常温和镇定的人,后面因此变得非常偏激好斗。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不公的事情,也可能是因为世人都不愿意相信他人绝对无私的善。如果总有人要受到委屈和不公,不如就我吧。我愿意承受和消化。化解恶意,比起视而不见,反而让我觉得轻松许多,因为如此可以保持内心的洁净。后来我不再看表象,也许也是为了坚定自己的内心,服药让眼睛失明,从此专注地去看人的本心和现实。我不在寺院中居住,因为不需要被供养也不需要被尊敬。人世万象,不勘不破。我想去世上体悟人身的无常。有求于我的人,我会从他们的身上抽走他们的痛苦。而每取走一个人身上的怨恨或者执念,那人的记忆就成为我的一部分。他人心中生出的苦恸当中,我可以借而看见世间。 他也闭上眼睛,在黑暗中试图体验目不能视的人,所感受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他说,你是那条青蛇。 她很温和地说,是的,我的名字不足为道,你如果愿意,依旧可以与云墨的人一样称我为觉摩。虽然它并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种称谓。它的意思是佛母。 他看见她的手忽然间变动,左手屈臂上举于胸前,手指自然舒展,结无畏印,象征佛陀为救济众生的大慈心愿。右手自然下伸,指端下垂,手掌向外,结与愿印,表示菩萨给予众生愿望满足,使众生祈求都能实现。他知道只要他希望,此时将手掌与其一触碰,就能被抽走所有纷扰。 就像从前所有来到过此地的人一样。 但他站起身来,不容置喙地说,不。 稍有停顿,他对她说,请让我送你一起下山。 下山的路,其实不过是被牧民与猎户无数遍踩出来的脚印。雨雪丰沛的高原山中,道路泥泞难行,稍有不慎就要摔下百米的山崖,落入山谷中的大河之中,尸骨无存。雪山的夏天尚未完全过去,密林之中,毒虫依旧肆虐。手冢时不时停下来,为盲女摘去钻入衣襟与皮肤的蚂蝗。山路地势不断下降,而山中渐渐升起迷雾,倏忽之间化作霜雾,落在他们二人的眼睫之上。他看见她的眉眼上有细密一片水珠,像是极微小的珠宝。而她不闪不避,不言不语,对周边自然元素侵身全无察觉,好像真是佛殿中的金身造像。他很快移开眼睛,心无旁骛地指引她向前走。他看见悬崖上,山石的缝隙之中悬挂着许多布幔,上面用藏梵达芒各种语言写着祈祷的经文,想来是过往的山民曾经留下的。天气阴冷,嶙峋岩石划伤了他的手掌心,但他不发一言,只将手紧握成拳,咬紧牙关专心前行。他知道此处地势奇诡,因为身在喜马拉雅山脉中,板块运动剧烈,时有雪崩与地震,造成频繁的山体滑坡与泥石流。他自己上山时,在猎户仁增指引下,避开的落石就有十几处。她走路的姿态已经没有在山下的时候稳当,走了一段,开始一瘸一拐。于是他折下道旁已经枯死了的冷杉枝干,充作她的拐杖。她向他致谢,又说,我闻到了杜鹃花香,我们在这里停一停。 他这才停下脚步。 果然看见高大的杜鹃树,生长在由冷杉,铁杉与云杉组成的高山森林中。满树艳丽的花朵,盛开时如雪山上原始森林中升起的一片云霞。靠近河岸边的巨树下,盛放杜鹃与兰花。他们在云雾弥漫的森林之中前行,看见数百种称不上名字的百合花,从积雪中伸展出来,向天盛放。此处山隘上已经可以看见山中的云墨村,村中建筑疏疏落落,跻身在群山中间一片像是用刀斧砍削出来一样的平地上。皮肤黝黑的孩子们从村中淌着水冲出来,迎接他们,对着他们欢呼,而后簇拥着这两名浑身泥泞的旅人走进村庄之中。 他将她送回住所。将她带到惯常工作所用的那张桌前,先让她解开藏鞋的绑带,脱下长靴。这才看见一只脚因为充血胀大一圈,脚后跟大块皮肉被磨掉,露出血肉模糊的肌肉。伤口因为长时间在雪水与泥泞中行走,已经因为被污水浸泡而溃烂发黑。是这样的一双脚,在悬崖与森林间来回跋涉。从头至尾,并没有一声抱怨。她脱下藏袍两袖,左右盘扎于腰间,从手臂上迅速扯下来几只正在蠕动的蚂蝗,转过身对他说,请你替我看看背上,是否还有,这一路一直觉得痛痒。他将她的衬衣从下端撩到肩上,看到露出来的脊背上布满密密麻麻而黑硬的吸血创口,后腰上还有一只活着,已经因摄取血液而肿胀,显得肥肠满脑。他眼疾手快,将那蚂蝗扯下来,扔进火塘中。说,用热水擦一下,坐下休息。又转身去灶膛中找到食物,替她将晚饭端了过来。今日饮食稍微丰富一些,除却糌粑,还有村中其余人送来的辣椒炒卷心菜和腊肉。天色一点一点黑透,房间中阴冷非常,大约是因为长时间未曾使用的缘故,仅有的一盏灯泡也是将要熄灭的样子,闪闪烁烁。他站在原地看了看,开口说话时嗓音生硬,好像句子成型十分艰难。 他说,我走了。 这态度,仿佛隐含怒意。但是怒意从何而来,分明毫无根据。 她换过干净衣物,擦洗过这一具人身,方才去到楼上躺下。卧在床榻上,能听到天外山雨欲来,渐渐弥漫整片山峦,风声不绝于耳。感觉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塌缩,下沉,好像与这天地万物融为一体。好像她即是那座崖洞,被终年雪水所浸润的森林包围,雾气蒸腾蔓延。雨水落下的声音在一瞬间就被泰加林所吞噬,只有古老的云杉尚且挺立,静静矗立在原地不动。从生到死,无穷轮回,从嫩芽到腐土,又从腐土中生出新的枝叶。对她来说,人的生命,不外乎是。她的躯壳一动不动,耳中却听到了渐渐分明的人声。她闭上眼睛,能在黑暗中看见所有那些构成她的滂沱记忆的人脸,渐渐弥散开去。她将这些贪恋痴嗔的回忆背负在身上,如同脊背上蚂蝗的咬伤。痛觉叫她能清晰地认识到,每一段记忆究竟是来自于何方。每一个人是一个点,连点成线。她记得他们,这痛苦由而组成了她眼中的世界。 这黑暗的世界中只有一个声音没有具体的轮廓。 这来自山外的年轻人,好像是叫做手冢国光。 不卑不亢的声音,因为没有对应的面容,所以与山川万物反倒像是一体。好像山间的一枚松针,雨雪中开放的一朵野花。因为没有他的记忆,所以没有切肤之痛,更无从准确找出他的所在。 倏忽之间就被风吹落,飘洒在整片山谷中。 听见外面有人声喧闹,更远一些,不是来自于所背负的回忆。终于想起来,是藏历八月八,绿度母诞辰的法会即将到来。云墨村中的家家户户,逢菩萨佛陀诞辰,都会帮助寺庙雕刻酥油花。喇嘛庙中将设祭坛,请出鼓铃,铜钦等等礼乐器奏乐。当日庙中有讲经,唱诵,数百上千酥油花塑像一齐供佛点燃,是村中盛景。此时所有人应当都聚集在寺院中帮忙筹备,但她已经感觉不到这副躯壳,只得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或许是为了避嫌,手冢不再来见她。 法会即将来临,她也与村中其余人一起,准备大量酥油灯。在小小的铜灯中放置棉芯,再倒入融化后的酥油制成蜡烛。用面团和酥油涂上颜色,制成供佛的朵玛。也要用铁锅煮出大量的奶茶供往来游客与信众饮用。她的日常,山谷中的日常,是日复一日,早起晚睡,过午不食,劳作,绕塔转经,去厨房帮忙。每一年的这个时候,有牧民从山下的牧区来朝圣,带来新鲜的羊肉,羊奶,酥油和奶酪。日暮时分,如果有空,她也去大殿中听法会诵经。跻身在妇孺中间,听见许许多多人声,听见酥油灯燃烧的声音。 远远地,她也偶尔会听见属于手冢国光的声音。他的声音混杂在云墨的人声之中,有的时候在帮助寺庙中的人为信众倒甘露水,更多的时候做一些重活,但是并不常说话。他的行止总是笃定,稳重,有威仪,脚步声也与其余人不一样,很轻易就能辨别。但这令她困惑。来到云墨的外乡人,在去过崖洞之后,总是会很快离开,但这个年轻人留了下来,为村中牧民修理房屋,在寺庙中帮忙,为寺中的小僧人攀山去一天路程以外的馁丁购买感冒药,顺便从集市中带回来分量充沛的土豆,白菜与面条,用来为生病的孩子们煮上一锅面片汤。他不言不语,从不抱怨,好像别无所求。对所有人都予取予求,也对所有人无所用心。 此时村中阳光暴烈,她感觉到灼热的温度笼罩在自己的额头与眼睑上。从寺庙走出去,沿着石板路一路往下走,有一爿相片冲洗店。村中居民只有在每逢重大节日或者嫁娶的时候,会来此地拍摄纪念照片。又或者偶有外来的摄影师,在云墨山间采风,就会在这店里冲印胶卷。有时候为了看效果,店主人会多次冲洗,弃而不用的底片就会贴在门前玻璃上。日前来到村中参加法会的葡萄牙摄影师四处拍了很多相片,大部分是山中的日常生活,白塔,红衣喇嘛,雪山,草甸,装束褴褛的瑜伽士,和村中劳作的男女老少。因为听见过摄影师的对话,她知道其中有一张的拍摄对象是手冢国光,但并不知道那一张究竟放在哪里。 她在黑暗中伸出手去,轻轻触碰到面前的玻璃窗户。玻璃是冷的,在雪山寒冷的天气中略微湿润,好像是凝结出了薄薄一层水珠。一时她恍惚不定,犹疑自己究竟在作甚么。如此陌生的情绪,甚至叫她反应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意识到是一种求知欲。她想要知道这个年轻人的长相。 正在犹疑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有人称呼她的声音。 手冢国光说,觉摩。 他的声音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在云墨村中他自动保持与她的距离,如同她身边的人对待她的方式,疏离而时时保持恭敬。但她心里察觉到他态度微妙的转变,说话时不再用敬语,也不再说请和谢谢。他依旧称呼她为觉摩,但并不是一种敬称,只不过是因为没有其他称呼的方式。 他说,法会结束了,这几天你很劳累,做了太多事情。 她说,还好。我做的事情,没有你的多。 他说,现在法会结束,我有时间。 他与她一同走回到住所,但并未离开。他从随身衣袋中取出日常用来做东西的凿刀,不发一言,也在屋前坐定,捡一块门前正在晾干的松木柴火,雕琢起什么东西。细看是精巧的装置,上头许多小小挂钩,是供整理丝线用的,只要将各种颜色的线按顺序缠在上面,风过后只要顺着一捋,自然回到原样,从此不会乱。背面雕琢十分精细,以曼陀罗的样子打底,面上刻着一条大蛇。传统的唐卡中,曼陀罗又作坛城,意即世界或者宇宙。象征宇宙的曼陀罗城里,正四方形象征四面墙壁,墙上开四扇大门通向外部世界,墙内中心通常绘大日如来或观自在菩萨。有时亦在曼陀罗各个接口绘佛,菩萨等诸天诸尊。坛城原本源于密宗祭祀,为防魔众入侵,修法场地中常常修建或圆或方的土坛,并在坛城中绘出诸佛的图样,亦为庇护。 但传统的坛城图样中,只供奉诸佛,从来没有青蛇。 这是他为她的封正。 他做这样的工作,好像与村中牧民在山中折花,或者拿一颗奶糖,一罐山外游人带来的稀缺饮料,供奉在佛前,没有什么两样。行止之间,并无任何逾矩,好像是信众与某一位上师之间的关系,心中只有纯净,不受物质与世俗因素所限制。她的手指触碰到那雕刻完毕的木板,沿着巨蛇的身躯描画一圈,缓缓将手指向后收回。说,谢谢你,手冢,你真的很努力。这些天你的付出,让我们大家都很感动。 他没有接话,说,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我有些生气。 怒从何来? —我以为,依靠外力,轻易地消解己身障碍和烦恼,是软弱的行为。我以为你不会觉得我是这样的人。 她一动不动坐在原地,沉默一会儿,说,我相信人心本自清净,不假造作,本自现成。修习的关键仅是消业净习,即可契证本性圆满。我的存在,只不过是一个媒介。得到帮助的人,也没有什么软弱可言。 —那些与你共存的记忆,是否令你时时痛苦。将自身苦难转嫁给你,而非自行消解的人,我不能理解。 她在黑暗中摸到已穿好线的骨针,针线的温度比皮肤要高,反而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她低垂头颅,由而掩盖住了面容。说,自摩诃婆罗多以来,我已经在娑婆世界中转生五次。上古时代,仙人迦叶波与迦德卢生天地间一切龙蛇,我是其中之首。因兄弟姐妹残暴无道,我离开他们,在喜马拉雅山脉中苦修,饮露水为生,直到皮肉消散。梵天为信念所动,许诺我一个愿望。我请求他留存我的神智,无论何时,都不要忘记自己苦修的目的。后来罗摩衍那中称我为罗什曼那,是拘萨罗国王的儿子;三分时代,我是阿约提亚的罗摩王;渐渐在轮回中迷失了本我,也曾犯下恶行。这一生,我为度化而来。我相信我此生的目的,是为了爱世人而生。而爱最必要的前提条件,是理解。这世上只有感同身受,才称得上是真正的理解。世人看到的是痛苦,在我看来,能从他们的回忆当中,看见一草一木,看见转瞬即逝的美丽,这是幸福。 —从前听到过前人所写的寓言,说孔雀经过药园,却并不以其芳香美好而产生欲求,反而栖身在毒林当中,并以剧毒滋养自身。真正的勇者也是这样,人世间的种种烦恼是剧毒之林,勇者在毒林中却是自在的,如孔雀取毒活命。能将他人的痛苦化作己身一部分,可以让我更好地理解与爱别人,我觉得很好。 她听不见他的回答,世界是安静的。听不见他的声音,但她知道他就坐在她的对面。对面相谈而不相见。如许久之前,晋书桓伊传中的一段。伊善音乐,尽一时之妙。徽之便令人谓伊曰,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伊是时已贵显,素闻徽之名,便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曲毕两人不复相见。 这静谧的黑暗之中,有种说不出的清净气息,令人镇定。 她忽然感觉到手背上另一个人皮肤的温度 。 这是一个温和而坚定的姿态。如同山中牧民见到对方时,会紧紧将四手相握,以示亲近。和与愿印的姿态不同,没有施予,没有求取,只有平等的包容。那双手一握即离,声音再响起的时候在几步之外。 他的声音中并无波动,只说,明天,寺里的师傅要去转山煨桑,他们邀请你一起去。明早五点钟出发。 她说好的。又问,你还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 他没有立即回答,但她知道他仍在。或许是在斟酌犹豫那还尚未出口的话,许久之后他还是讲,我曾觉得看不清你。也许是因为融合了太多人的意志,让你的本我已经被掩盖。我想你大约是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容器,或者说是你们的宗教中无我的状态。我猜想这或许是你所乐见其成的。众生的悲喜可贵,但你的悲喜,同样珍贵。如果有缘得见,我想要看到作为人的那个你。 大约是因为向晚风露欺人,穿透了氆氇,否则怎会如此不平静。她独身坐在窗户前,觉得寒冷,双手颤抖不能自制。很久没有进行过这样充满机锋的交谈。山中来往的牧民与信众,从来开放而通透,说话温和没有攻击性,日常用许多不偏不倚的中性词,交流一件事情,会点到即止地说,好的,可以,或者还行。简洁中透露着的是纯粹。于是她也可以在话语中保持平静,偶有传经布道的场合,喇嘛们说的话充满大智慧,但句子本身仍然精炼。来自山外的年轻人,他的声音虽然礼貌,但是其中内容,让人觉得躁动。她的每一句话,也都在退让,在委婉转移主题。怒从何来?由情故生忧与怒,她听懂了,但竟然觉得非常害怕。 手下钩针,用白色棉线在蓝色布面上绣出花案。用手去抚摸的时候,却发现走线歪了。她觉得四肢十分僵硬,最终只能摸索着将那走错了的绣面用剪子绞断,重新开始。那天晚上他睡得亦不安稳,梦见自己在寺院的正殿中禅定,是一个清醒梦,好像与他在现实生活当中所经历过的并无二致。梦中他看见朱红色的殿堂,佛堂中立无数高大木柱,光线晦暗,远远看去如一片水下森林。一侧供莲花生大士,奉普贤王如来与观音的金身塑像。四面墙壁上全是唐卡壁画,他绕大殿行走,仰头看见浓墨重彩的诸天金刚菩萨,那一张张近人又非人的面孔,他并不总是认得。最终在莲花座上的度母像下停下来,仰头瞻望浑身青碧,配缨络珠宝头戴五佛宝冠的菩萨,忽然觉得,那画像上,眉目慈悲的度母,叫他有种隐隐约约的熟悉感。 为了看个清楚,越走越近。 悚然一惊,忽然看见,唐卡中度母的眼睛,怎么竟蒙着一层像是眼疾一样的白翳。 那一天清晨,他数十年如一日早起锻炼的习惯被打断。从梦中惊醒时,已经到了要出发的时候。 八月末的高山草甸,清晨时刻弥漫着化不开的白雾。广阔的,黑暗中的雪山,站在村中向远处望,只觉得天地之间,就剩下这一座山。苍茫浩大,如支撑天地的巨人。他从寺庙的窗口望出去,一时间分不清楚那遥远而广大的一片阴翳,究竟是山,还是云。墨蓝色的天与地,雾气如此浓重,简直像是一面矗立在他身边,如影随形的一堵墙。黑暗中山村如此静谧,只偶尔听见睡梦中的一两声鸡鸣犬吠。他们一行人在寺院门前聚合,简单喝过一点暖身的酥油茶,在黑暗中走出了村庄。草甸上凝结着白霜,天空上繁星无数,如三十三天诸神佛的眼睛,发出闪烁光芒。云墨的喇嘛庙是群山当中方圆百里唯一的寺庙,从村中出发,翻越崇山峻岭,四个小时后可以到达名叫洛绒的高山牧场。一道手电光点亮前行的路。再往上走,攀越梅兰奇古拉山的顶峰。他们将在此煨桑,再走另一条路下山,回到云墨,完成转山。 这一路一共要耗去十一个小时的时间。 同行的喇嘛们大约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并不像常人对于僧侣的刻板印象一样瘦弱,反而体魄强健,一身皮肤晒得黢黑。途中同行的有另一位刚满十岁的小沙弥,刚刚受过格慈戒。这是第一次跟随师傅们转山。为照顾小孩,他们走得很慢。山道蜿蜒崎岖,十分漫长,黑暗中难以视物,但小沙弥并不出声抱怨,忍耐着一声不吭,好像已经可以窥见将来的样子。盲女与他走在一起,时不时互相搀扶。而他走在最后,目光始终放在他们两人身上,以防意外。心中觉得十分平静,好像他原本就应该属于这样的环境。多么奇怪的感受,他身处在他们中间,不管是男女老少,都不觉得陌生,仿佛与他们结识已久。他在这片天地之间,可以生可以死,可以自由自在做自己,没有人会来施加任何限制。 山道狭窄,迷雾中时有仅容一人通过的小路。一侧是陡峭悬崖,另一侧是湍流大河。一路疾行,正午时分,登顶山顶峰。他们在此稍作休息,吃过糌粑充饥。此行领头的喇嘛名叫扎西,将杜松与松柏枝叶垒成一堆,再撒上藏茶与糌粑粉末,将树叶点燃。山巅上金光破晓处,顿时燃起袅袅白烟。扎西口中念诵六字真言,又用柏树枝蘸取清水,向火中洒水三下。他一时出神,余光看见她的面容。 刺目阳光映照之中,那侧脸恍惚也被镀上了一层模糊的金边。她仰头垂手而立,分明看不见,眼睛朝向的方向,却是朝阳升起的方向。他们两人,距离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她转过头来,对着他的大概方向轻轻点头,将身上背着的布袋交给他。那其中装着的是无数写满经文的纸片,示意他将其撒到空中。 她说,这叫撒隆达。是我们的一种祈福方式。 —将写有经文的纸片撒到空中,是希望风将祈祷带到天地之间的各处。 他也闭上眼睛。 右手取出纸片,向天空中抛洒。风烟俱寂,他所闭目不见的四围是阔大永恒的雪山大河,秃鹫高高掠过山巅。不知为何,他也觉得自己能看见,能从那鹰鹫的啸叫中看见他们飞过的轨迹。感觉到风的凉意与力度。这一刻樊笼消失,他也与这山河远大融为一体。 他睁开眼睛,看见她的面容正朝向自己的方向,轻轻点头,仿佛在那一瞬间,短暂地忘记了他们前日的尴尬与暧昧。喇嘛们与小沙弥尚在休憩,端坐在据他们数步远的石堆上交谈。某一刻略有恍惚,觉得她是像山河一样广大的人,在这样的人面前,说什么都可以。他很少对他人提起自己心中一些负面的情绪,因为相识的人大多以依靠信赖的眼光看他,其实亦是一道枷锁。但现在他独身一人,在世界屋脊之上的生人当中默默生存,有大量的时间自省,如同在清澈河流当中反复清洗一匹白布。 以痛苦为道的成长,他与世上其余人也并无甚么区别。 他对她说,我有许多后悔。前十数年随心所欲,因为常年辗转,也背井离乡,为了追寻自己的理想忽略了很多事情。比如放弃了一些友谊,一些感情。又比如不能常伴父母身边,但与此同时年纪渐长,又意识到父亲母亲并不是完美的人。当然世上所有人都难做到完满,我所说的他们的不完美,是因我能看到他们的自私自利,和对责任的忽视。我看见他们所拥有的属于人性的弱点,和对我的一些感情操控,因此常年在混乱中来回摇摆。有时候觉得愧疚,觉得很爱他们,又有的时候疑心人是不是真的能爱自己完全不能与之苟同的人。难以辨别,究竟我所饱有的,究竟是爱,还是责任。不得已而为之的责任。 —这一生承载许多期望,有的时候觉得疲惫,好像已经将自己所有能给予的东西全数给予了身边的人。 她很安静,听完之后从喉腔中发出嗯的一声。示意听见了。少顷说,但责任,本身也是一种感情。 —我想,你能看得清身边许多人,这是好的。这种爱饱有谅解,不因他人的自执而改变。但是看清,也并不代表评判。我知道你以你的方式爱着身边的人,希望他们快乐,不增加他们的痛苦。但你的力量是有限的,不能改变每一个人的行事。不放逸者,谓总摄无贪、无瞋、无痴、精进为体,依此能断恶不善法,及能修彼对治善法,断放逸障为业。人不完美,你要接受这一现实,加以理解,或许最终包容他们。 藏袍两袖轻轻一掸,负手站立。 —虽然艰难,但是你与自己和解的道路,最终必将经过修行与践行。这修行不仅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与众多其余人的和解,为他们所能感受到的解脱与宁静。苯教的派别,都是大乘佛教。大乘的意思,是像一条大船,承载许多人一起渡过苦海。自利的同时也利他,利一切众生。或许你必须要在你的一生当中,做撑船摆渡的那个人,或许这是艰辛孤独的过程。但这就是你我的道。在你觉得你的重担不能承载的时候,也可以将其转嫁给我,转嫁给其余的智者。属于人的一生短暂,不知何时才能走到三明六通。我们的一生,就只能这样反复来回,反复实践。只希望能对得起本心,也不虚此生。 他不再说话。 这一刻感觉两人并无区别,也没有这躯壳所设下的限制。他们动身下山,苍蓝色的山麓,纯白色的积雪,飞扬的经幡,山峦叠嶂中间升腾起的云霞,天地焕然苏醒。他跟在她的身后,看那绛红色僧衣一样的藏袍,看那守静持重的背影,感觉到青蛇灵魂之中与现实脱节的孤独与深意。 他与她,本是同路人。 下山时候,遇上一段冰雪封冻的路。他们艰难行路,但小沙弥一时不慎,脚下一滑,险些掉下深渊。他们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才将人拖了上来。并无性命危险,但是惊出一身冷汗。小童的脚踝已经开始肿起,轻易不能再走路。于是手冢背起幼童,一行人决定往最近的牧民家中投宿,扎西等喇嘛则先回到村中知会。 回到洛绒牧场,高山草甸中居住着在此放牧牛羊为生的山民,对喇嘛们十分尊敬。他们住有雕刻精细的木制门楣的石头房子,走廊边挂满一串串干辣椒和风干的肉类。院中用石板垒出小道,道旁种满粉白两色的格桑花。安顿好小沙弥,又向主人家借来草药外敷,预备稍作休息,第二天再重新出发。 他们两人向主人家致谢。她对女主人说柔和的藏语,四手相握,十分亲近的态度。女主人是身材瘦小的藏族女人,因常年劳作而脊背佝偻,面上满是褶皱,已经看不出真实年纪。但鼻梁高挺,眼睛明亮,牙齿雪白。他在一旁礼貌观望,觉得面前的二人其实十分相像。就好像诸佛世尊皆出人间,非由天而得。也许有一天,她的人身也将变成这样的形态。但这并不重要,她也并不以为意。安之若素,但行前路。 他们在厨房帮忙,暮色沉沉围拢。厨房十分宽敞,因牧民好客,时常邀请亲友在家中相聚,最多的时候可以达到百十个人。一面墙上打满木架子,全数漆成红色,用诸色油彩绘出许多繁杂图案,他在诸色彩绘中辨认出吉祥八宝与法螺等等形象,橱柜因使用长久已经发出光泽。主人家为招待他们,和面与松茸做成馍馍,又熬制酥油茶,是十分隆重的待客礼节。她将食物端去与小沙弥,又静静抚摩他的额头,低声说了一些宽慰舒缓的话。饭后收拾过才走出藏房,站在黑沉夜色中,对着雪山长舒一口气。 他也跟着出去,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并不言语。 藏房院后种着两株高大的川梨树,树上已有青碧色的果实。深蓝暮色, 繁星密布的山间天穹。他看见她的手指轻轻在梨树干上抚摩一下,并不回头,说,我从小出家的寺院,就种着这样的梨树。 他略有惊异,说,我以为你生来就是这样。 她坦然笑说,不,我生来也只是人身。生在离此地不远的另一座山中,我的生母与村中支教的老师产生一些感情纠葛。后来老师离开,生母却已怀孕。藏民传统,这样的事情超出许多人接受。于是母亲秘密生产之后离开家中,削发为尼,四处云游。生母只剩下她的姐姐一个亲人,姨母也已经成家生子,家中有四个孩子,无力支撑我。后来他们将我送到一座叫做青崩的寺庙当中,是喇嘛与尼姑将我养大。青崩寺也称莲花圣地,亦是宁玛派的寺庙。我在这里出家,后来被认定为阿难陀蛇的转世。是六岁的时候。 他话语中略带犹豫,只说,那么,你的眼睛。 —我生来不是天盲,后来二十岁的时候自愿将眼睛药瞎。也是在那之后决定离开寺庙,喜马拉雅山脉中的人都很简单,因此我一个人也可以独立生存。我从北走到南,不断转山,又从白马岗走到云墨,途中遇见很多人。我选择只从他们的眼中看世界,这样让我可以撇除自身限制,更好地看到他人的苦难。我害怕在寺院中居住太久,受他人供养,会渐渐忘掉自己的本心,逐渐与人脱节。 他说,有的时候我觉得你对世界的认知比喇嘛们还要深入许多,但你好像并不怎么相信神佛。 —为什么这么说? —你还俗了。平常不向任何神佛念诵祷文,不做仪轨也没有禅定,对我说话的时候,也并不喜欢引什么佛教经典。你像山中任何一个藏民一样,虽然也会转山转塔和供灯,但这一切太过平常。 她说,我在这个世界上走了一些路,见过信众与不信的人。也见过在富人当中招摇撞骗的僧人,一些盲目崇拜某位上师,希望可以藉此得到拯救的信徒。大部分人只想要得到庇佑,不知道修行总是要靠自己的苦行。经典也许到最后都是虚的,对我来说最真实的是人世间的磨难。苦难是绝对的。不论贫富出身相貌,人在娑婆世界中,都是一样的受生老病死之苦,受无常命运拨弄。我的修行,是希望在这些痛苦当中直面真实。以人身来到世间,正是为了检验最根本的最究竟的修正。 他们两人走到彼此身边,一同面对雪山而立。他说,刚来到云墨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山中盘踞着一条巨大的青蛇,将雪山,草原,冰川,寺庙,与白塔都盘桓其中。那时候我不认识你,但不知道为什么梦中也不害怕。我走上前去,青蛇就将头颅低垂下来,与我的额头相触。我看见蛇的眼睛,非常真实而清澈,就像是现在看着你一样真实。我记得这个梦,它不像是生于我本身的想象力。 —不知道你看着我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观感。 她开口应答的时候,嗓音十分干涩,与寻常不同,失去了一种平静与游刃有余。 她说,是的,我没有那么幸运,能真的看见你。但我能看到你的痛苦和你的纯净。 他略有沉默,说话的时候,忽然间觉得胸腔中灌满了疾风,将心脏攥紧,生出一种近似于恐惧的情绪。 心跳如擂鼓,但或许不为外人所查。 他的嗓音也略带极轻微的干涩,说,我想,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他们站在满树硕果累累的大梨树下,屋中的人看不见他们。方才为了工作方便,她的藏袍上身解下,左右扎在腰间。大约也是因为如此,因为夜间寒冷,此时她正在瑟瑟发抖。但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却十分平稳。她说,是的,我知道。那么我想你也明白,我会说什么。 他不闪不避,没有任何意外,说,我明白。 世界如此安静,好像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二人而已。星光点点,如梦如幻。人间爱欲,海市蜃楼。这究竟是真实还是梦幻,他一时间不能分辨。她说,一百年后,我将从属于人的身躯中再次转世,重新成为巨蛇。摩诃梵天王将请求我去往那落迦,将宇宙顶在我的头上,以此稳固娑婆世界。 她说,我也有爱。但这爱是要给无数人的。我有我注定的身份,来到这个世上有必须要完成的事情。我必须留在这里,回报这里的人民和往来的信众。这一生就是如此。 他说,在云墨之前,我从没有以这样纯粹的方式与一个人相处。 她说,我知道。 他说,在我的感情当中,没有任何想要占有的部分,也没有想要与你建立世俗的联系。有些时候我觉得我们是平等的,但是有些时候又互相包容。可以将所有不完美展现给对方看,也知道对方可以接受。 她还是以同样的姿势站立,仰面面对雪山。沉默许久,而后缓缓说,也许,这就是你我相见的意义。 他不再言语,而她也已经说清楚全部。 下山之后,他们的生活仿佛一切如常。他从近处的山上与牧民一起拾柴火与牛粪背回村中生火。在大河岸边,远远眺望寺庙金顶。他刚才在山中采了可食用的秀丽梅果实,此时站在云墨村口的桥头,放下肩背着的箩筐稍作休息。他的皮肤已经被高原的太阳晒成深色,神情沉静,有时在针织毛衣外穿黑色藏袍。如同这山中的人一样。久久不能下定决定,订机票从加德满都离开。对于回归自己原本生活的意愿已经减淡,但他必须离开,夏季将尽。而他在盲女身边所待的时间业已经太久,这会给他们两人都带来麻烦。 他去向她道别。 院中树影迷离,月色从中穿透,仿佛满地铺满银箔。房中并没有开灯,但他可以借助天色看见她。她仍在绣那副唐卡。苏绣唐卡精工细作,耗时漫长。岩彩唐卡上随意的一笔,刺绣中需要引针千次才能完成。如今他已经可以认出她所绣的是一幅佛本生图,描绘的是世尊释迦牟尼从出生,宫中生活到出家,修苦行,降魔,成佛,涅槃等九个生命中的时间段。从初始到完成,需要经历无数年的时间。这样劳累的工作,最后的成品,她自己却不能看到。好像寺庙中用沙画坛城的僧侣,花费漫长时间勾勒曼陀罗与诸天诸佛,却在完成的一瞬间将沙又全数打散,复归混沌。抚手之间就又会重归虚无的美丽,如世间万事无常。 他不忍打断,但她已经察觉到他的到来。 她说,有什么事情,请讲。 她的态度礼貌而克制,却恰恰因为如此显得反常。 他说,七天之后,我将从加德满都离开。 从云墨出山到加德满都,大约是六天的脚程。这即是说,再过一日,他就将要出发。 她静静颔首,过了片刻仿佛做出决定。说,明天正午的时候,请在村口等我。 他们两人果然守时相见,她的背上背着本地人都会使用的竹篾背篓,面上盖了一层棉布,看不清其中装的什么内容。他跟着她一路走出村庄,向着村外的草甸而去。距村庄不远的一座山坡,可以俯瞰寺庙金顶。村中时常有人在此煨桑。途中经过草甸与森林,她的手指拂过草叶,一路只凭触觉与嗅觉为他介绍山中草木。说这是狼毒草,可以用来做纸。这种花叫做邦锦梅朵,外人叫做龙胆草。林边的草地上,不起眼的这种野草,叫做手掌参,也称藏三七。可以用于止咳,山谷中一般用来泡酒。他知道她这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向他道别,希望在临行前尽量让他体验云墨的一切。一路行至山坡上,终于在高处停下。 草甸上散落着许多木桩,想来是牧民搬迁帐蓬的时候留下的。 她说,请你帮我捡一捡,搭成架子的形状。 又从背篓中取出铜锅,四处收集木柴,升起火烧水。他亦帮忙,最终停下等待水烧开的时候,才看见身在无垠碧草之中,柔风之中款摆伏倒。云墨尽在眼底,寺庙的白墙与金顶,民居的石墙与青瓦。村外湍急汹涌的大河,江河平淡。湛蓝如洗的蓝天与耀目雪山。这山千万年矗立在此地,壮阔奇伟。与之相比,属于人的一切都如此渺小,仿佛只是天地间几星沙石。他驻足远望,而她从背篓中取出分装好的牦牛肉,放入锅中炖煮,又加入野蒜苗去除腥味。最后放入土豆。从热水壶中倒出酥油茶,供二人分饮。 她说,我想了很久,不知道我还有什么作为人的存在。但是我们山中的女人,都会因地制宜做出佳肴。如果我只是普通的卫藏人,这大约就是我每一天会做的事情之一。 他说,那么,是否还会有什么属于人的愿望。 她像有些茫然。说话时没有抬头,只作是还在搅拌锅中食物的样子,一边说,来这山中所有人的面容,我最终都能看清。如果说还有什么属于自己的私欲,也许就是希望能看见你。 他略微沉吟,说,此时不见,也许来日有缘还会相见。 她摇头笑一笑,说,你我二人今生的缘分,就仅仅在此。 —你只会来到云墨山中一次,我能为你做到的,也都已经完成。 他轻轻一点头,向她走近。而她大约是感受到对方向自己靠近的气息,也站起身来,只是面部神清始终有些茫然,像是不知道他是何用意。他站在距她一臂之遥的地方,沉默中一动不动。她终于察觉到他的意思,犹豫一下,缓缓抬起手来,触碰到他的面容,从山根到鼻端,又轻轻拂过他浓密的眉宇。 最终抬手抚摩到他的额头。 他想要靠近,但没有必要,也并不可能。她存在的意义在此,虽然没有以具象化地方式抽走他的烦扰,但最终还是消解了他的情绪。她如同一面明镜存在世上,镜中倒影世上万物,但万物都在其中不留痕迹。 他感觉到她手掌心的温度,身躯微微颤抖,同时听到她的声音发出为他加持的沙哑祝祷。 那天早上,晨雾未散的时候,他背包离开云墨。或许是因为动身太早,山中天色未亮,仍是那种浓重得化不开的墨蓝色。途中经过她的家门前,门窗紧闭。他没有上前打扰,因为没有必要。只是在这样的时候,才想起来,原来他从不曾知道她的名字。心中十分平静,好像他已经接受所有的结果的安排,再无期待和失望。走的时候,好像若有所思,回过身来,对着那扇紧紧闭合的木栅窗,双手合十,深深一拜。 我见到那个盲女的时候,是海德堡的冬天。 那时候海德堡刚刚下过第一场雪,虽然在城市热岛中很快化尽,但深冬却随着雪霰,毋庸置疑地降临到了这座城市的街巷之间。入冬之后的每一天,都像是生活在极夜中。天空苍茫广大,从晨昏到夜晚,始终是一种浓重如油彩的午夜蓝。旧城石板路面上偶有今冬最后一茬枯叶,雨水濡湿过,洇满黑色。我在室内温书,渐渐觉得寒冷,决定出去走一走,购置一杯热饮暖手,并透透气。 顺着老城街巷向北走,很快就到内卡河边。我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了她。 连结新老城的桥梁当中,最富盛名当然是卡尔西奥多,也称老桥。我看见长长的,空无一人的桥面,在雾气中无限延伸。不知何时,她就在迷雾中出现,或者她始终存在,只不过是我的眼睛,只有在这一刻才得以窥见她的真容。我看见桥边栏杆上依靠着身着藏袍的女子,那一身棉袍,是藏红花色颜色,近乎喇嘛的僧衣。她的长发如卫藏女子一样束成许许多多细小的辫子,再用红黑丝线盘到头顶。我看见她闻声向我转过头来,昏黄桥灯映亮了那张眼睑始终闭阖着的脸。她的身影若隐若现,如身后的迷雾一样不确定。 我向她伸出手去,而她也带着安宁祥和的神情,轻轻向我伸出手臂。 就在我们二人手指相触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了所有。 我看见了属于她的一切,就好像她本来是我的一部分。事实上确实如此。 这是很难向精神健全的人解释得清楚的现象,但在那一瞬间,如同醍醐灌顶一样,我看到了整个故事所有的来龙去脉,但又清楚地知道,她与故事中的手冢,都是我头脑的一部分。因我的执念而生,因我的执念而灭。她的感情,我感同身受。她所经历的一切,我在那一刻全部都能体会到。我感觉到心中升起了或者属于我或者不属于我的向往和欲念。看到后来她离开了云墨,一路出山,走到加德满都。再从加德满都,一路向西行。我看见她去到瑞诗凯诗,印度北部喜马拉雅山脉脚下的城市,恒河从城中流淌而过。河岸上,人类用巨石雕刻出俊美的湿婆像,满身璎珞宝串,身穿重裙,在恒河岸边禅定。我看见她如神像一样,在奔腾翻涌的河岸上结跏趺坐。如湿婆一样,面对大河,闭阖双目,安然入定。她看不见,大自在天像的脖颈上,亦雕刻着盘绕的青蛇像。数年之后,一场季风所带来的洪水当中,湿婆与青蛇像被大水淹没,复溶于恒河。如同世上万事万物,终将复融于梵的无量。我看见她往特里凡得琅去,喀拉拉邦的首府。特里凡得琅,梵文中,意为阿难陀蛇王之城。一座以她而命名的城市。每年十一月一,阿什塔木大河上,都有一场龙舟赛。说是龙舟,其实那长长的青碧色赛舟,叫做常旦瓦拉姆,马拉雅拉姆语中,意即蛇船。大部分人已经忘记,他们是为何敬这长船如敬神。许久许久之前,这片土地上曾相传,第一条蛇船的建造者即是克里什那,毗湿奴的化身之一。蛇船,是效仿无尽之蛇的形象而建造的。 她过德黑兰,过圣火之城巴库,搭驳船横渡爱琴海。再一次登岸的时候,在希腊。一片叫做弗西奥蒂斯的土地。公元前七百五十年,这里曾是孕育诞生过阿基里斯的国度。同一时间,大陆的另一端,乔达摩诞生于尼泊尔。后人称他为释迦牟尼,意即释迦族的圣者。因诸佛世尊皆出人间,非由天而得。 北上中欧,最后到海德堡。来到我了的面前。 那一瞬间我有些恍惚,不知道是自己的执念与渴望造就了青蛇。还是我也是青蛇所融合的意志的一部分。我与她之间,我与他之间,本无区别。我看见她来到这座古朴的城市,奔流不息的内卡河,空旷的街道,两岸的红色砂石建筑与绿色屋顶。悄然无声,它承载了太多前世今生。承载了我,承载了手冢国光。 好大的雾,我站在桥头上,看着白烟之中渐渐黯淡的盲女的身影。问她,你为什么离开雪山。 为什么不辞千险,来到了这里? 我的脑海中,最后一刻,响起了属于她的声音。 她说。 我从世上过,我来看看他。 长桥上的水雾迷蒙之中,分明只有我一个人。我深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空气中于是凝结出白气。这烟雾之中,分明也是空的。没有轰轰烈烈的往事,没有诺言,也没有永恒。常人有爱恨纠缠,我的故事里,只有冰面下暗藏的海底火山,表面上看上去都是极端平静。我分不清真实与虚幻,只觉得他们两人之间,许多要说的话,最终都没有说。好像也没有什么遗憾,只有回忆。所有的情缘最终都化为无量河水。 但我觉得恍惚,好像这一段似有似无的故事,最后竟然只有我一个人记得。 倏忽之间,懂得了青蛇的感受。 是年冬,因为机缘巧合,我与手冢之间曾有一场对话。 那年学期末攀岩社的聚餐,定在旧城一间家庭餐厅中 。我与他坐得很远,分别在长桌的两端。餐馆中光线十分晦暗,只靠每桌上点着的茶蜡照明。我看着他的侧脸,五官轮廓大半陷在黑暗之中,并看不清神情。他为人并不热情,但是时常有人凑近前去与他说话。他会认真回应每一个想要与他说话的人,但仔细观察就可以知道,他对所有人的态度都无甚区别,永远诚恳,永远平和,但是与谁都不亲近。 饭后大部分人留下来饮酒谈天,或坐或站,与正餐的时候位置不同。 我看见人群之中,手冢坐在餐厅另一端的壁炉前。有别人与他攀谈,少顷又离开。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选择走过去,坐到了他对面那张沙发扶手椅中。 他看见我,脸上神情并无什么变化,只对我微微一颔首,打过招呼。 我疑心他根本不知我究竟是谁。 我看着他。他今天穿着一件墨蓝色的棒针毛衣,略微宽松的款式,带着高领,看上去非常温暖,稍微缓解了一些人本身所带有的冷峻气质。他的眼镜镜片映着壁炉火光,叫我看不清他眼中神情。 大约也是因为这样,才叫我有勇气开口对他说接下来的话。 我说,你大约会觉得接下来我要对你说的故事,非常离奇。 他好像有点好奇,又或者困惑,但点头示意我无妨,请讲。 我深深吸一口气,看见他脸上的神情,他的姿态,那么平和,笃诚明允,如渊停山立,叫我想起我的故事当中,云墨山中喇嘛庙里的金身塑像。我开口说出了第一个字,就在那一刻,仿佛不受控制地,那所有的一切,全数从我的口中,从我的脑海中涌了出来。我说,其实,我一直有一些思觉失调的问题。也就是大部分人所说的精神分裂。我想对你说说,在我生病比较严重的时候,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常人听到这样的开场白,都要退缩,但是手冢没有。他只说,请继续。 我说我在生病的时候,整个人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女人,是个瞎子;和一个男人。他们两人或者可以说是相爱了,或者可以说是惺惺相惜。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这个男人离开,于是我又分裂成了这个女人,和我自己的人格。先前的那个盲女,非常想念这个男人,于是她跋涉了很远很远,经历了很多辛苦,想要来看他一眼。但是或许是因为缘分或者是物理限制,她不能见到。最后告诉我,让我替她去见这个男人一面。如果见到了对方,就请我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就好了。 我对他诉说了整个故事,对他讲了毗湿奴,讲了三相神,讲了青蛇。讲了喜马拉雅山中的云墨村,讲了那雪山上的崖洞,讲苦修的喇嘛,讲刺绣的唐卡。也讲寒夜中的热食,煨桑时山中所见的结满青色果实的大梨树。讲高山牧场上的一盅牦牛肉炖土豆,讲对面相谈而不相见,讲那临行时的合十一拜。这么漫长而平和的故事,讲到最后我自己都疲惫了,疑心这样的感情究竟有没有存在的必要。 最终讲述完了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餐厅中的人已经泰半走空。期间有同僚来询问他要不要一同去别的酒吧,但他婉言拒绝,始终耐心地听我的故事。我已经不再害怕他的回应,好像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也想告知给这个人听,给故事中的另一个主角。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好像是深陷在思考之中。最终开口的时候,没有敷衍,也没有轻慢,他甚至没有对我从任何病理的方向分析。没有对我说,这一切,浸透着苯教和藏缅文明的故事,是因为我的出身,我本身的文化背景,才为自己构建了这一场春秋大梦。 他沉吟过后,只说,从前读过一篇研究,是关于酒精与药物的影响。说人脑中,有一部分用于掌管自我认知。而酒精与致幻药物对大脑的影响之一,是麻痹关于自我认知的这一区域。而服用酒精与致幻药物后的效果之一,一般是服用者会产生对一切人巨大的爱意。如果超越了自我的界限之后,感受到的是与宇宙的一体性,那么也许就像你所说,梵我与本我,本是一体。撇除了自我,人人本都属于梵的无限。 —你是她,她也是你。我不认为有任何问题。 我忽然觉得眼眶湿润,额头与眼睑皮肤火烫,手指却是冰冷的。于是右手抬起,掩住了面容。最终匆匆忙忙,放下手中的酒杯,对他说,很抱歉,但是我得离开了。谢谢你听我的故事。 他说好,又嘱托我路上小心。 对我点头致意,说一声再见。 句尾称呼她的名字。我的名字。 Sasha. 舍沙。 舍沙,即阿难陀蛇王。印度教中的上等神,佛教八大龙王之首。 薄伽梵往世书中载,创世之初,唯无尽之海,大蛇舍沙漂浮于虛空之中,主宰宇宙中一切星体,支撑大地。守护之神毗湿奴于舍沙身上沉睡,宇宙循环一劫之始,毗湿奴醒来,脐中出千叶金色妙宝莲花,其光大明如万日俱照,华中有人结跏趺坐,此人复有无量光明,名曰梵天王。毗湿奴反复沉睡苏醒,宇宙不断循环更新。宇宙中三千世界,俱是毗湿奴的梦境。莲花往事书中载,舍沙化作人形,常年于喜马拉雅山脉苦修。后梵天请舍沙稳定世界,舍沙于是身入地狱,将世界顶于头颅。南亚咸称阿难陀,意即无限。 二〇二一年八月十二初稿于爱丁堡 二〇二一年十二月二十六完稿于雷克雅未格 热度58 2021-12-28
- 日月 N年前与@Fibonacci 合作的森系清新恋爱文学。白石藏之介在大阪金刚山中修房子的故事。涉及不丹文化,大阪风物等等。 残稿全长约两万三千字。 日月 白石·其一 从河内长野站出来,搭车驶向乡间的黄昏,云气沉落于四泽。城市边缘是郊野零星的屋舍与农田。暮霭如潮涌。月亮已经升起,轮廓很圆满,颜色寡淡,好像要融进浅青的夜幕之中。云层翻浪,重重色彩堆砌,浅金薄紫与黯蓝混杂一处。他已阔别大阪多年,身处这座城市,多少有点无所适从。此处乡间人流渐疏,他长舒一口气,透过车窗看外面飞驰而过的深浓夜色。 矢敷润卅七岁,确乎是大阪府生人。大学时代全数在临近的京都度过,工学部建筑学科卒业,工作时代的设计研究所在东京都丰岛区。成年之后,生活全在关东。个人设计风格趋于极简主义,受密斯及安藤等人影响至深,善用直线条与纯白墙面。建筑理论化繁为简,如书法中的留白。后来小有所成,成立一爿自己的事务所。 他所要去的地方,是大阪府金刚山。 矢敷润少年时代所居,是大阪城中浪速区,与此次委托案所在的河内长野相去甚远。这是他从业后所作为数不多的改造案。委托人姓白石,老宅在金刚山中,占地约一百五十坪,建成已逾百年。十数年前家人搬离山区,从此老屋只作周末度假用的别居。委托人是长子,今年廿七岁。聘请他改造年久失修的祖宅。 租车离目的地越来越近,夜幕中已能看见金刚山的轮廓。并不分明,朦胧如淡墨晕染,只有星点火光照亮。这一带民居尽是百年前的老宅,当年大阪富商专门为大学教授建造的住宅,现在的住户多为艺术家。有一座房子里住的是很出名的造佛师。他从小中意这片山,寂静而安详。偶尔来踏青,山中看得久了,有时候恨不得伸出手指,沿着山的轮廓,轻轻描画一圈。 终于到目的地。老宅建在半山,是白墙黑瓦的和式旧楼,两层,出檐深远。门前一盏昏黄的灯,映着木质名牌,“白石”。 此处月色已被云层遮掩,头顶是瓷青的夜空,漫天星斗泼垂到此,像熔炼的纯银。矢敷驻足凝望一阵,心中忽然很静。 有人来应门。 矢敷润抬头一看,石阶上的年轻人向他微笑问好,与他握手。这是他的委托人,现年廿七岁的白石家长子,藏之介。那年轻人满头短发染成丁子茶色,笑得很灿烂,“辛苦你远道而来。”他与白石第一次见面。这人看上去高大健康,双眼黑亮,神气炯然。以一种悠闲的姿态站在门口。有风过,衣物紧贴身上,不难看出肌肉丰硕。他对白石藏之介隐约的了解,只知道这年轻人是土生土长的大阪府人。曾是药剂师,二十七岁前,做到业内顶尖。二十七岁后,放弃固有事业,迁回河内长野的山中,似乎预备经营种植花业。独自一人长居山中,难道不会觉得孤独或者害怕。 矢敷不能完全理解。 改造期间,矢敷就暂住在白石宅。时间已晚,当夜不再勘察房屋情况。年轻的委托人带他前去就寝的和室。山野寂静,好像唯有他们两人。拐入中门即是枯山水的庭院。这季节关西开得最多的是紫阳花。有一株高大的栀子,衬着白墙黑瓦,花朵明白如纸。 安顿下来,环顾寝室内陈设,才发现有不少与和式建筑不相符的饰物。壁龛之中,垂挂缂丝的巨幅唐卡。金红蓝绿四色交错。竟然是布鲁克巴风格。画中菩萨像一面二臂通身碧绿,严饰璎珞,面目慈悲。左手拈乌波拉花,右手结施与愿印,右足踏在莲花座上。矢敷对各国宗教文化均有涉猎,认出这是藏传佛教中的绿度母。即梵宗的多罗菩萨,象征诸佛的慈悲心。 不是在日本能轻易见到的形象。 再看四围,喜马拉雅风格的铜钦与木雕花板不一而足,与建筑风格两相对比,出奇违和。 彼时矢敷只觉得这是委托人在旅行途中所得,或者纯属个人收藏爱好。舟车劳顿过后的夜晚,他无力深思,只想倒头睡去。白石体贴,被褥早已准备好。矢敷润与他道过晚安。睡在陌生的和室之中,仿佛跌入深海。他没有关灯,深山老宅之中,一夜灯光照拂。不曾惊梦。 翌日与白石藏之介勘察老宅状况,才发现宅院确实急需修整。二楼木质楼板受潮已经腐烂,中庭植被疯狂漫长,遮住了原本的池塘。白石话并不多,但有亲和力,对美学的理解叫他叹服,很快忘记了两人之间十岁的年龄差。 虽然搬迁回河内长野时间尚短,不难看出老宅中精心收拾过的痕迹。除却异域风情的种种装饰摆件,随处可见的是瓶插花。取材都是山中最常见的松枝与莲蓬等等,花器古朴,自有一种野趣。矢敷润停在连廊上看一处花艺。白石用细颈玻璃瓶承装竹节,再添一枝斜逸的碧绿枫叶。他大加赞赏,那茶色短发的年轻人忽然显得激动,兴致勃勃与他探讨池坊花道的静心之美。 两人在檐下小坐,谈论花道精神。白石讲池坊原本是供奉在佛前的插花,这样透过观察自然植物的生命力,以提炼自己心境的艺术,即是池坊花道的真谛。 又讲川濑敏郎对他的影响。 “我搬回山里,重新学花道。走遍了金刚山,找那些被鸟虫蛀过,风雨侵蚀过的濒临枯萎的花草。”年轻人对他笑一笑,眼神中有种端然自矜,“路边不起眼的草叶,比绽放的花更引人入胜。通过插花,竟然也能产生崇高的姿态。花道啊,不是只在意外形,本质上是植物的灵魂。” 矢敷润点头称是,“大和文化,从来崇尚的是未经人工雕琢的自然。” “川濑敏郎专注的‘投入花’也就是素之美,不添加任何人为因素,展现草木自然姿态的插花吧。所谓最高的技巧,就是没有技巧。”白石藏之介仰脸看天光,那张年轻的脸上,忽然有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温和。 万卉摧剥后,忽见一枝擢秀,便触动无限生机,可见性天未常枯槁,机神最宜触发。 这一花是禅趣,是机神,即是佛陀拈花一笑的那枝花。 矢敷润被触动,与年轻的委托人絮絮讲述他对老宅的初步规划。将腐朽的结构拆除加固,再清理出中庭的一方水池,重新造出庭园。 白石带他去勘察受潮腐烂的大梁与二楼隔断,陡峭阶梯一路攀爬上去,房间多是和室,别无陈设,显然已经久无人居住。半山可以俯身看城中风景,隐约能辨认出相邻的木结构旧宅,灰蒙一片。山中植物在雾中洇出墨绿色,更远处是青山起伏的轮廓,山中云雾缭绕,鸟语轻喧。再更远处,已经辨认不清山峦界限,浑然融入天色。矢敷润凝神望眼前中古的景物,一转头,忽然看见墙角棉被柜。推拉门未完全关合,其中好像放置着众多画框。 他独自上前查看,晦暗光线之中,辨认出那竟然全是人物肖像。并不是装饰画,全数是照片。 肖像内容只有一个人。 影树下的、雪地之中身着不丹传统服饰的女人。一身旗拉繁复织锦,上襦下裙。那女人高鼻深目,典型的亚洲人长相,却莫名有点异域。五官并不惊艳,却能让人一眼记住。乍看之下眉眼清淡,不晓得为什么,再看却让人觉得锋芒毕露。相框上已积灰,好像长久无人问津。 矢敷润好像踏破什么秘辛,后退一步。白石并没有注意到他动作,目不转睛继续向前走。 丹增·其一 主管宣布此次商务会议正式结束的瞬间,丹增蓓玛不禁抬头望向酒店会议室的窗户。她记得那扇窗户本就狭窄,如今遭到厚重帘幕遮盖,因此即刻跃入眼帘的,并非室外沁凉广阔的夜色,而是满眼繁复到令人头昏脑涨的洛可可式的帘布纹路,与一堵无情的白墙。自己所在的会计师事务所今夜与合作方代表齐聚一堂,秘密洽谈日前完成的新型衍生品模型与诸项交易事宜。她最后扫了一眼桌上那本遍布潦草字迹的笔记,与随堂发言讲稿,余光只见多数处于中层管理的同事们都余兴未了似的涌向会议室前端,试图与那些不同凡响的上司或高管进行二次交流或献殷勤。丹增蓓玛叹一口气,在脑中匆促过一遍本次会议的重点,站起身悄悄撩起身后的帘幕。来时漫天泛红的暮色此刻已被夜色取代,东京都霓虹生生不息如火如荼,却也终究无从一举掀翻这浓重夜幕。她收拾东西迅速走人,下楼前拐进洗手间,捧起一把冷水洗脸。 洗手间内空无一人,偶尔听闻窗外沿海公路车声呼啸,而在这车水马龙断断续续的噪声中,她看着镜子中自己那张脸,妆容因清水侵蚀而开始松散崩塌。丹增蓓玛索性抓起一张面纸开始卸妆,随即只听洗手间的门被打开,应声而入的是自己的女同事。女同事上前洗手补妆,彼此谈笑风生,讲的尽是不痛不痒的琐事或埋怨工作压力太大。谈话途中丹增蓓玛以余光端详女同事镜中的面庞。传统婚恋观造就日本男女的社会角色趋于绝对二元化,日本女性的求职道路千辛万苦,因此身边这位女同事不过而立之年便坐上团队副经之位实属不易。她说起自己正与丈夫商量近年是否生育。她身材不高,职场精英的西装革履与她天生一副典型大和抚子式的眉眼搭配起来略显违和,因此初见时,丹增蓓玛其实很难想象这位女同事单枪匹马试图打破玻璃天花板的勇气究竟从何而来。而不论职场上多么雷厉风行,提及怀胎生育时女同事仍面露母性与垂怜,或许还有因顾忌事业而无从随性而为的淡淡遗憾。两人最终一同离开,临走之际丹增蓓玛最后瞥了一眼镜中自己的轮廓。卸妆后素颜毕露,在日本生活足足十二年,如今却仍有一张所谓“异域人”的面孔。 酒店一楼厅堂中的展馆场地今夜被用作插花教室,据说前来授艺的两位导师在业内颇为知名。丹增蓓玛本无心留意这些,可谁知同行的女同事突然面露羞赧也兴致勃勃地拉起自己的手,乞求自己陪她进去看看。于是无可奈何踏进教室。室内陈设温雅,气氛沉静,数名衣着端庄的少妇或中年妇人分散在三张长桌边,桌上遍布陶器瓶罐与新鲜娇美的花艺素材。 丹增蓓玛其实鲜少关注花艺,素来对小花小草兴致索然,且不喜欢任意一种将花木拘禁于瓶罐中的意象,因此她甚至鲜少造访花店花市。生性好高骛远,傲骨扎根于生活各方各面,认为那人造的绚烂瓶中世界,无论多么绚烂,与自然界巧夺天工的浩瀚林海都相形见绌。她曾一度固执地认定这些故步自封,以瓶为界的荼靡花事好比芸芸众生营营役役,对外界的满城风雨漠不关心眼不见为净,以无知无畏为养料滋养巩固“岁月静好”的假象。当然小家碧玉本身无可厚非甚至功德无量,他们使这个世界得以以之固有的脚步稳健无恙地前行。平稳与波折相辅相成,诚如一花一木的温存单调与深林大漠的浩瀚莫测交相辉映。自然无从也无理去苛求世间万物皆以自己那套单一的标准来生存繁荣。她走马观花地看着那些眉目温驯的大和女性专心摆弄面前的花花草草。女同事已跃跃欲试地向花艺导师索要素材,试图自己动手插一束花。丹增蓓玛百无聊赖,正想离开,几步开外一堵墙上的肖像却顿时抓她眼球。 那是一件摄影作品,亦是花艺。漆面剥蚀的寻常陶土瓶中插有两根松枝,一短一长。长者相对茁壮,枝头松针叶蓬勃葱绿,短的略显枯瘦寂寥,其上空无一物。两枝底端簇拥一朵果实,玲珑红嫩,与饱满新鲜的绿叶相依偎。一时心底震颤,使丹增蓓玛久久呆立原地,最终还是被花艺老师柔声的致意唤回神智。 “那是川濑敏郎老师的作品。” 老师大约不惑年纪,淡妆挽发,一袭樱花色小振袖和服。丹增蓓玛并不熟知她提及的这一名讳,却皱起眉隐约感到早前似乎对它有所耳闻。短暂失神并未让丹增忘却礼节,她有些局促地笑笑,点头向老师致谢后问道,“抱歉,我不太清楚他是谁。但这个作品很棒。” “川濑老师是当今日本插花艺术的第一人。”老师答,随即动身去桌边拿起一本书册递与自己。是川濑敏郎的一日一花。她开始信手翻阅,浏览途中手速却渐渐放慢。长时间的商务会议本已使她脑际此刻充斥杂乱噪点,早已无心做阅读思考,如今却猝不及防沉静下来。她生来直觉灵敏,纵然当下脑筋无力转动,心底却有灵感渐成雏形,仿若鸿蒙裂缝间乍现一线曙光,仅需将之劈开即有新天地。 “一花一世界。” 丹增蓓玛不禁絮语,抬头只见花艺老师莞尔点头。世人赞叹川濑敏郎的花艺别具一格,丹增蓓玛却认为这并不准确。川濑敏郎其人不拘形式,随心所欲是真。不似多数插花艺术家执着挑选新鲜饱满的朝花新木,川濑敏郎不惧残损蛀蚀,甚至不惜以枯枝败叶作为素材,一花一草一木一瓶皆是天然去雕饰的本源之姿。并非别具一格,因其本身毫无特定流派。正因毫无风格,方能以小小一方天地包容万象,呈现众生百态。如定要归纳概括,那必是“禅意”。 她将这番感慨诉诸给花艺老师,只见后者赞许地点点头,随即询问自己有否兴致亲身体验一回插花艺术。丹增蓓玛放下书册,走近那张遍布花木素材与陶器玻璃瓶的长桌。信手执起一条松枝,当下却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从何下手。她彷徨地回首凝望墙上那幅川濑敏郎的作品。坦白说来,初见时心底海啸般的震颤实则并不源于所谓“禅意”,她并未当即领悟到众生百态,她看到的是自己。陶罐中一双松枝比例失衡猎奇,一新一朽,一盛一衰。众生确乎恪守能量守恒之理,可这并不等同中庸折合,反倒暗示此消彼长。如试图两者兼顾,往往两手空空。残缺失衡之美在第三方看来固然别具一格,而三言两语的哲思并不能轻易梗概亲历者的所思所感。她明白森罗万象的“容和”之道,也了悟菩提树下静坐敛心纵观因果的超然从容,然而知之不代表得以行之。满腔贪嗔痴怨爱恨情仇的烟火气将心底化作一片焦土,何以安顿一双明镜菩提树。丹增蓓玛叹一口气,放下手头的松枝,苦笑着转过身向那温言软语的花艺老师致歉道别,匆匆离开教室。后来丹增蓓玛终于明白,早前隐约顿感川濑敏郎这一名讳耳熟的缘由,曾有一位故人多次向自己提及赞赏这位艺术家的处世之道。 会议所在的希尔顿坐落台场。踏出酒店门厅时迎面只见沿海公路不远开外的浩瀚东京湾。夜幕下彩虹大桥火树银花璀璨炫目,灯火晕染海湾暗潮,俨然万千碎金浮沉海面,乍看竟无限神似海底熊熊燃烧的火焰。被区区一花一木搅乱的心境慢慢得以平复,她却感到一阵后劲迅猛的疲倦。高跟鞋磕脚,于是她索性脱鞋赤足在路边坐定,猝不及防竟思乡情切。丹增蓓玛其实不土生土长于东京,甚至并不一直在日本。 她生于不丹,十八岁移居日本。八年前由大阪辗转来东京就读庆应义塾大学统计专业,毕业入行摸爬滚打三年有余,顺利考取东京大学进修精算学硕士,至此再不曾与这座不夜城久别。故土廷布坐落旺曲河谷,山环水绕,纵然是不丹首都,却仍与繁华二字无缘。高楼广厦绝迹,街衢古朴清净,沿途尽是红瓦白墙与彩绘木雕。仰首即见喜马拉雅巍峨山脉,终年不化的冰雪在青天白日下熠熠生辉有如圣光普照,涤净城中四季由如织游人携来的烟火尘埃。她记得二十余年前自己初登都楚拉山脉。夤夜下自山腰俯瞰廷布景观,第一次亲睹世外桃源浓墨重彩的另一面。灯火斗折蛇行,仿若岩浆浸透城中蜿蜒街道,因无斑斓霓虹与之争奇斗艳,由万千路灯燃烧的漫城火焰看上去甚至颇具作福作威之风范。彼时年纪轻轻的自己备受震撼,仿佛目睹终年素颜朝天的女眷浓妆淡抹,如火如荼甚为惊艳,第一次感到深爱这片故土。 失神时隐约只听密语笑声随风而至,循声看去,果不其然是深夜十指相扣漫步沿海公路的情侣。女方身量娇瘦,肤白脸圆,温软可人,想必是年轻的日本女性。男方却一张高加索面孔,一头金发与深目高鼻使之从清瘦秀气的东亚男人中脱颖而出。当两人渐渐走近,丹增蓓玛这才发觉他们竟以不同语言交谈着。男方脱口说出的美式英文顺畅圆滑,却显然不通日语,但仍多次鹦鹉学舌似的笨拙地试图运用那局限的词汇量造句一讨佳人欢心。女孩的英语水平似乎相对可观,却仍不尽人意,浓重日本腔暂且不提,词句逻辑简易且日式。一时间甚至叫丹增蓓玛费解两人间的浓情蜜意从何而至,赖以什么为生。正犹疑这是否又是一遭pickup artist浪迹东方的风流韵事,随即只见女孩忽然羞赧地摆摆手,娇嗔几声“No”后猝然投入男伴怀抱,两人深情拥吻。靡靡灯火恍惚视线,她无从看清两人的脸,却也逆光依稀目睹金发男孩接吻时低垂的温柔眉眼。纵然存疑这究竟是真情实意还是一夜风流,丹增蓓玛看着男孩深邃的侧颜轮廓,最终断然不论或长或短,这是一段爱情。这爱情如千军万马来势汹汹,一时间甚至使语言隔阂这一头洪水猛兽都不堪一击。 她不再留意这对小情人,却因故回想起十二年前移居日本,满口蹩脚日语却仍野心勃勃的自己。初来乍到定居纪伊半岛中部,毗邻大阪京都。她曾多次听人形容大阪“古韵犹存”,而与淳朴清冷的不丹相比却无疑更接近现代都市的定义。摩登与古意并存,与廷布的与世隔绝不同,大阪府满城盎然古韵仍是人间繁华。她曾一度被心斋桥五光十色的霓虹吸引,以致仍在中部暂居时便已垂涎东京都旖旎的现代风光。彼时潜心钻研日语与当地中学课业,只为早日投身这座城市的怀抱。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十二年前那个夏天,日语说得磕磕绊绊的自己猝不及防坠入爱河,对方即是土生土长的大阪少年。她本可以早些奔赴东京都,却为他滞留大阪两年,为此也曾纵览大阪府风韵。试图爱上那个城市,却最终有心无力。 当年她并不认同大阪“古韵犹存”。硬要说的话,实则颇像经久不衰的穿越影视剧,横跨百年前来摩登时代的主角。举手投足格格不入,历尽悲喜交加的闹剧或矛盾后,终于不论在衣食住行或言谈行止方面,得以对生存环境进行静态或动态的适应。大阪便是这样一位主角,即便钢筋水泥与霓虹加身,独属古都的陈旧与凝重的滞后感却仍深入骨髓。少不更事时对人文的理解鲁莽粗浅,野心勃勃地神往西方文明的繁盛与沿海国际大都的美誉。少年时因人事变动被迫暂居奈良两年,随后在大阪心猿意马地读过两年大学,便匆匆转学奔赴东京,以致对日本内陆与西部文化浅尝辄止,知之甚微,如今回想起当年自己对关西文明斩钉截铁的看法,确实有失偏颇 。不少穿越剧中的主角们终究往往能与时代矛盾冰释前嫌,弥合鸿沟皆大欢喜,在她看来却实在是无稽之谈。穿越本身有悖科学常理,而当下科学却往往又将生死命理定夺得太过理性。她曾从事风险管理,如今投身人寿保险业,做分析师。每天看条条人命悉数被归纳为各式看似线条复杂,实则轻飘飘的模型。有时她不免自嘲精算师真是个举重若轻的职业,自信满满估算客户余生的短长,以此试图从无数潜在也不可避免的死亡中谋利。人命只是一个数字,因此她无从确切以科学反驳那些影视剧本的不合理性。最终因缘际会重逢佛陀禅宗,重识因果,才终于将信将疑地说服自己。穿越剧的主角们横跨时空,欠缺因果积淀。前世今生环环相扣,循序渐进,缺一步则如拔苗助长。无根的人生站不住脚,终究要在现世的骄阳炽土或寒夜野沼中垂死的。 但为什么大阪得以幸存? 她曾以为这是由于城市与人终究天壤之别,钢筋水泥永远比血肉之躯长存,因此苟延残喘也最终游刃有余地适应了无数时过境迁。近来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恍然,大阪从未急功近利,看似相比摩登大都显得滞后且格格不入,它实则承担了所有因果。工业革命也好,全球商业化也罢,它都悉数经历,却始终明哲保身地恪守其花叶菩提的心境。与其苛责之冥顽不灵的古板滞后,倒不如该赞叹一句它逆大流而上,在星火燎原也随波逐流的人造繁华中得以保全初心且全身而退。相形之下,东京港区纸醉金迷,如火如荼的现代人文坐实国际化都市这一标签,然而东京二十三区,物价高昂,上班族面临千钧职场压力,身披光鲜皮囊有苦难言,愈往北上则愈见潦倒仓皇。歌舞升平的背后往往有数爿阴影承接贫富悬殊肆虐的污垢。少年时对人对事的一腔深情尽数源于直觉,横冲直撞追随本心的过程中固然心潮澎湃,却也极易不求甚解而流于表面。无论东京抑或大阪都并不欠缺因果,她知道那其实是她自己。 白石·其二 数天后工程队抵达山间,进行的第一项工作是拆除受潮的二楼木质楼板。厨房中已经拆得只剩框架,他竟还发现了最古老的柴烧五卫门浴缸。矢敷润驻足中庭之中,监督拆迁工作。不知何处来的叶片纷纷簌簌落在眼前,他忍不住抬头四顾,只看见远近山色空濛。 白石藏之介已出门去山中采风。 具体探讨预算时他才发现,原来整修老宅的所有款项,均系这年轻人一力承担,是他工作近十年全部的积蓄。矢敷初闻曾感到惊讶,后来想明白,独自隐居山中,怎会是与家人关系融洽的人。如果确实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回归慢节奏生活的愿望,在大阪城中也可做到。 他在此地客居,除却白天的工程队,左右只有白石一人。他们有时搭伙做饭。山下超市里售卖名目繁多的鱼类,矢敷独居多年,至今只认得最常见的秋刀、金枪、鳕鱼诸种。关西饭食的口味,他已经吃不惯,买回的鱼顶多在炉灶上撒上盐烤一烤。施工中尘土飞扬,更多时候他与白石偷懒,宁可买便当,又或者双双蹲坐在抽干了水的中庭池边吃泡面。他们花费大量的时间在一起,商榷改造事宜,甚至一同去手艺人处定做仿旧的格栅窗。对对方产生更深入的了解,对老宅中每一件事物的来历更了如指掌,只是矢敷至今不晓得,那些不丹风格的肖像画来自何方。 晚间工程队离开金刚山,回到大阪城中休憩。黄昏时刻老宅静谧无人声,满窗郁郁黛色。他们决定出门散步。白石的关西弁与东京腔有很大不同,听来抑扬顿挫,拙朴可爱。走到葛木神社,远望绿树间朱红鸟居,映着湛湛青天。沿途立着古旧石灯,白石忽然笑,神色中颇有种怀念,“我高中时代,每个夏天都会来这里。” 矢敷润从未涉足此处,被气氛感染。远处若即若离的山色,朱红木廊的纯净色泽,植物饱满的碧绿,好像是谁泼洒了满纸浓艳的颜色。念书时候曾修习画理,藤黄与花青,两种颜色在白瓷盘上混合,渐渐成了绿。花青多一些是墨绿,中和则是翠绿。而此刻眼中丰饶的翠绿,与白衫的年轻人,他颜色奇诡的短发,凝神远望的形容,忽然叫矢敷觉得,对方真像是山鬼。 一路走一路闲谈,不觉已经日色西沉。两人坐在神社檐下看暮霭沉沉,漫山雾气合围而至。白石其人,从来观察力强,眼角余光瞥见建筑师神情踌躇,好像欲言又止。其实他多少能猜到对方想向他征询的内容。 几日之前,他带矢敷勘察老宅。并不是没有注意到对方发现了他储存的肖像画。深山中的家宅,异域服装的女人,独居的年轻人,这一桩一件,都是叫人好奇的内容。可是他虽然表象亲切,本质上到底是有自存本能的人。昨日种种,怎能轻易向外人说起。千头万绪,一时阻塞胸臆。神社的木结构建筑在夕阳下显出温柔的轮廓,一派寂静之中,不知何处忽然传来撞钟声。 这样情境,忍不住叫人回溯。 一样是葛木神社,一样的黄昏。 十二年前。 彼时他刚刚升至四天王寺高校一年级,现在想来,不免感叹人生中的种种变化,从来毫无征兆。他生在传统大阪家庭,说是长子,其实有一姐一妹。白石身上被寄予重望,事事需做到顶尖。这厚重期望,从命名中可见一斑。藏之介,本是对守库官员的古称。这名字已不常见,其含义无非是期望他加官晋爵,或者金银满钵。白石天性不受拘束,饱有责任心不假,但不愿意旁人在自己身上横加负担。父母亲眷对他的期望愈来愈多,课业与闲杂事物堆积,渐渐叫他感觉到,原来哪里的家庭,看待子女都免不了将其当成所有物。这重压令他窒息。学期中忙乱时没有时间详细思考,只告诉自己,这是常态,他理应懂得,何以要以清晰的道德标准去区分纷乱庞杂的人世间。 每到夜深人静,再去思考,更觉得身上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好像时时有事情期待着他去完成。再后来是频繁的失眠,他瞒着家人开了对应的药物。结局是长睡不醒,夜夜噩梦。高一时候,对大道理只是朦朦胧胧,直觉告诉自己觉得不适,但要让他忽然挣脱长久桎梏自己的传统价值,去反驳父母世俗,又不是彼时的他能做到的事情。那是他与家人产生隔阂的开始。 那年盛夏,他抱着一种躲避尘嚣的念头,独自回到河内长野,预备在山间独居一小段时间,排解郁结。 十六岁的金刚山,大约是因为他黄昏时出门,山间总显得十分枯寂。神社的甬道被暮色笼罩,夕阳流水一般穿过高树的枝叶,缓缓蜿蜒而下。他在古寺中独自徘徊,努力呼吸山中空气,像溺水者仰头汲取氧气。心中劝戒自己,要停止自我纠缠。他还尚未见过人世荒诞,对一切抱有期望,只觉得这焦虑是一时的,时间久了当然会迎刃而解。 葛木神社门庭清寂,白石听到钟声传来,模糊的一两下,很难辨别时间。天色渐渐阴沉,云层堆积,他没有带伞,想要赶到室内去避雨。 檐下滴水沥沥,他站立原地,等待风雨过去。门前积水中落满白色的柊树花,有些已被雨水沤至萎黄。雨冷苔滑,视线之中只有他一人。忽然间听到身后极其细微的响动,像衣料拂过地面。他猛然扭头去看。 这个时候,原来自己并不是孤身在此。 他惊怔当场。 雨势转急,一时恍惚不知是清晨还是黄昏,他看到那个女人。眉眼在昏暗室内中,竟然像有柔光覆面。明明是黑发黑眼,他却觉得她不会是日裔。与他差不多年纪,但是应比他还要虚长几岁。对彼时的他来说,已经算作是大姐姐。他们两人就这样长久对视,说不出原因,也不走近一步。烛火摇曳欲灭。那女人目光转到别处,有点疲倦的样子。神社内供奉着御岁神,她回身去看,只是游赏静立,并不参拜。风雨低咽,灌在袖底,只让人觉得浑身冰凉。 白石少年转头安静盯着室外大雨,看雨中满山翠绿,余光偶尔瞟一瞟另一个人。她在烛台油灯畔点香。香束受潮,很久都没能点燃。香灰落在她手背上,烛火微微震颤。他这才发现,原来她身上穿戴的是异域服饰。织锦右衽的蓝色丝缎,用暗纹绣满祥云与雷龙。 他更加确信眼前的女人并不是本邦人。 那人忽然也抬头看他,视线相对,两人都颇感意外,很快将目光转开。或许因为室内烛光掩映,他忽然错觉,对方脸上,好像有一点酡红。 那个瞬间,他忽然下定决心,要与对方说话。 靠近她的时候,忽然间闻到一缕极清幽的香气,叫他神往。也是到很长时间后,他才知道,这是因为不丹人习惯在衣物上熏香的原因。 他鼓足勇气,试探着向对方问好,问她是不是也住在这山中。一开始没有听到回答,他以为是对方羞赧,又说明自己家在这附近的半山,如果有空,可以来做客云云。那女人欲言又止半天,忽然间说一句抱歉。语调荒腔走板,白石少年这才恍然意识到,原来对方并不擅日文。他的英语更烂,也不晓得对方来自哪一个国家,只得呆立当场。他的一腔少年荷尔蒙,眼看要被浇熄在语言障碍中。 烛火映照,他只觉得眼前女人鬓若刀裁,院中柊树如雪海,他疑心这是志怪小说中的情节。忽然间福至心灵,取出手机按下自己的名字罗马音,拿给对方看。这是他们第一次交换名字的经过。原来她叫丹增蓓玛。这样异域的名字,念在口中,如暖玉生烟,赋予他诸般难以用语言表述的复杂情感。 此时外间大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漫天月光盈白如洗,烟笼寒窗,金刚山渐渐显出轮廓。云开雨霁,日复一日的气节变幻,仿佛重生。他想,要是时光就停在此刻,叫他被松脂凝固化成琥珀,他也愿意。 那天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 山中日长,他们最初在邮件中闲散聊天,零零碎碎,交流并不频繁。但每一次收讯,都叫他脸上露出笑容。丹增不善日文,内容总是简短。他与她谈天,总想要显得自己有趣,搜肠刮肚,将生活中最丰富的一面说与她听。后来他晓得她比他大三岁,刚刚从廷布迁来关西,从前生活,讳莫如深,他完全不晓得对方人生经历。 有时对方也会主动写邮件过来,“今天阳光很好。”或者询问生活中看到的某一事物,譬如问他汤豆腐是什么。很简短,叫他好奇。如此往来渐有盼望,每天早晨醒来,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查看手机,看有无新的邮件。白石独自一人在山中消夏,后来决定学习制陶器。从老宅阁楼中翻出最基本的转轮,开始捏制小件器物。 这一日丹增忽然来了邮件,第一次主动向他询问生活琐事。“这两天,你在做什么?” 她只是寥寥数语,他却觉得这文句亲切,回复说,“去做了两个小茶杯,天气好去走走,没什么特别的事情。” 烧出来了吗? 还没有,刚修完。之前还做了个小壶,也没烧。不知道你看过没有。 他传一张日前自己制作的小陶壶给她看,只是土坯。 “古朴的感觉。不要其他的装饰这样就很好。” “我也觉得。天然去雕饰嘛。制作的时候总想到川濑敏郎的花器。我以前看到他的作品,觉得花艺原来能做到这样啊,对松枝的应用也美。莫名就觉得,应该是放在天然的町屋里,配上古旧的煤油灯。有不完美的纹路也好,显得有野趣,有玩性。” 她不再说话,片刻之后传了一张照片予他。内容是大阪某商场中摆放的花道。一只圆腹大陶瓮中插松枝与柳枝,疏影横斜,松溪和月饮松风,确乎很美。 他告诉她松与柳放在一处,是为了显示季节变化。 她说,视觉上,要是没有柳枝会更好。 山中的白石少年情不自禁笑,说确实是的,还是你有审美。心中充斥着他也无从辨别的激烈情绪,忽然想说,要是你在这里就好了,我想见你。可是踌躇再三,只回复一句,“有机会我可以带你玩。” 十六岁那一年,他还尚未恋爱。那之后已近十二载,他竟经过如此漫长的光阴。那时候并不晓得恋爱应该如何,自己再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少年人有近乎无条件的、不求回报的爱,他见到她的邮件,想到初见时的情境,都会有真实的喜悦。他想要去见她。 当晚白石藏之介站在老宅檐下看夜雨。茫茫无根水中,中庭开着大片不知名的野花。渐渐有山风,拨动檐下的铃铎。他孤身一人,忽然放任自己宵想,如果以后,丹增与他一道在山中生活,他要把这荒废的中庭辟作金鱼池。如此他们两人可坐在长廊上,看池中锦鲤游弋,夏来可吃莲子,秋天有莲藕,味增汤里煮熟。这样冰冷的雨天,与她一道在屋内听雨,有一碗热食,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丹增·其二 纵然头顶不夜城美誉,凌晨时分的东京都却仍如妆发疲沓的舞女,喑哑黯淡,无精打采。沿途路灯旺盛,然而车流行人寥寥无几,因此不免叫这些灯火呈现出一派蜡炬成灰独守空房的寂寥来。而即便如此,丹增蓓玛却仍喜欢深夜漫步街头。她本就习惯晚睡,而今夜加班赶工,彻夜忙碌反倒使人辗转难寐,想热一杯牛奶安神,却因火候调节不当导致微波炉内一片狼藉。心烦意乱,草草收拾过后索性出门散心,直奔租住公寓附近的浅草神社。 定居东京多年,丹增蓓玛其实都从未亲自探访过浅草寺内景。作为声名赫赫的古迹,哪怕非节假日都人满为患,她虽钟情东京繁华,却仍由衷厌恶人挤人的窘迫。然而当深夜闭门,这里却是散心独坐的好去处。 丹增蓓玛在雷门前的台阶高处坐定,低头点燃指间的香烟时,余光只见台阶下方不知何时冒出一瞥人影。此情此境叫她想起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所幸自己不是被扫地出门的家仆,对方也不是古怪可怖的老妪。那是一个男孩,一身临近高中的校服与单肩包,也许是深夜自补习班回家的高三生,又或许是离家出走的少年。她不得而知,也无心探究,正要专注吸烟,却发觉男孩将视线投向自己,久久不愿移开。丹增蓓玛略感不适,却还是视若无睹。当下自己一身绛红的真丝吊带长裙,深夜徘徊供奉金观音的神庙,难免引人瞩目。如将现状告知一些好友,她们势必会调侃,这简直是聊斋志异中穷书生际遇红衣艳鬼的故事。作为所谓高学历高薪高挑身量的三高女白领,自己身边其实向来不缺各色年龄各异的追求者。然而如今对都市浮躁的男情女爱兴致缺缺,最近一次约会都要追溯到一年前。当时自己仍是公司中入职不久的新人,对方是团队的上司经理。某日下班后对方邀自己共进晚餐,选址在银座堂皇的意式餐厅。帕格尼尼的小提琴声如因风而动的柔滑织锦。烛光中白手套的侍者呈上红酒前菜,随即只听对方开始侃侃而谈。 年龄渐长,丹增蓓玛有时不免反省,自己在近年社交中常将人们刻板简化的倾向。然而不论多少次,当她试图摆正目光客观看待一个人,或更准确地说,一个男人,对方总会不负所望地再度使自己根深蒂固刻板简化的顽疾。长着看似各异实则神态如出一辙的男性精英眉眼,身穿看似琳琅其实大同小异的光鲜衣履。这些自以为是的精英在异性面前不着边际地夸夸其谈。就像自己这位男上司,他谈他自己作为名校精英在职场打拼的光辉岁月,谈日后五年的职业规划与野心蓝图,谈美酒名表,价值连城的大马力豪车与异域的度假胜地。她左耳进右耳出,试图专心进食,却发觉自己慢慢失去胃口。然后她只听对方开始谈论客户。人寿保险业中不乏高龄富商,更直接地说,不乏自称受益人,劝解高龄富商前来投保的富家子弟。男上司调侃起其中一名年逾古稀的客户,他被亲生儿子带来公司。老顽固像朽木一般坐在办公室里,任凭亲儿子煞费口舌都不为所动。为使自己显得真心实意,那位长子甚至屡次向父亲表示投保受益方并非自己,而是他的亲孙女。可老人不为所动。老人信佛,笃信因果轮回,认为财产得失顺其自然,而他自己超度悲欢,不畏惧死亡,也将不轻易死亡。 “那老家伙满口虚假道义,说什么财产得失顺其自然,最终还不是在暗示自己能长命百岁,独自守财到老。这些佛教徒虚伪至极,打着因果轮回的旗号逃避责任,自以为超脱而已。” 她其实记不太清男上司的原话,似乎比这难听许多。但丹增蓓玛记得,当这位男上司口无遮拦批判客户的宗教信仰时,自己透过他略微敞开的衬衫领口,隐约瞧见男人锁骨边悬挂着耶稣受难的银十字。顿时不由自主暗自冷笑,可在烛光佳肴颐养的良辰美景下,她所做的,不过是给对桌口若悬河的狂妄男人一个不置可否的莞尔。当晚他送自己回家。她并未邀对方上楼过夜。一段烂俗职场恋情的萌芽尚未破土便被扼杀。两周后,丹增蓓玛听交好的女同事说起,那位男上司信口散播谣言。他抱怨自己是个无趣的女人,为维护东方宗教迂腐不化的禅宗哲思而拒绝追求者一番美意。流言兜兜转转,面目全非。诸多涉及性暗示的含沙射影都已被她抛诸脑后,也不愿去刻意回忆。她只是恍惚记得,约会当夜的晚餐账单与沿途汽油费来并未高达到令人震惊的地步,充其量是自己额外加班几小时即可得的工资。随后想想,男上司所谓的美意实则与金钱无关。借位高权重之宜揩油美色的戏码在业内屡见不鲜。他介怀的并非那点钱,而是自己看似低眉顺眼,实则对糖衣炮弹无动于衷的沉默的傲慢使他忍无可忍。女同事愤愤不平,她身为当事人胸中却充满轻蔑与不胜其烦的疲倦。日本职场阳盛阴衰不假,所幸公事公办。跨国金融机构相比小公司更注重声望,因此即便办公室流言四起,同事们也不曾以公徇私。最终凭借出色业绩,她顺利调换部门,不再受人眼色困扰。并不是懦弱不争,只是笃信逞一时口舌之快毫无用处。她向来厌恶丛林法则,却不得不承认话语权往往源自实力背景。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她不愿对牛弹琴。无知者的流言蜚语无异于落上外套的尘埃,掸去即可,多费口舌只是小题大做。 丹增蓓玛其实并无任何宗教信仰。纵然不丹全民信教,自幼起更是数次被外祖母带领拜访各色庙宇祠堂。然而至今除却众所皆知的观世音或地藏,她都再无从回忆起,儿时似懂非懂地叩拜过的那些神佛们的确切样貌名讳。她如今尚能记得的,不过是那自莫楚帕楚两河淙淙交汇之处拔地而起的普纳卡宗。盛夏多雨,彼时年幼的自己身披绛红旗拉,仰首即见菩提参天。朦胧烟雨浸透繁茂枝叶,雨滴流淌树梢,滴落眉心。合眼瞬间穿透肌骨,心平如镜如见神明垂泪。随后只听寺中行僧成群穿越雨雾,划一诵经,恍若天外来客渐行渐远;深冬雪霁,天朗气清,自己亦步亦趋跟随外祖母攀登帕罗山脉,直抵虎穴寺。庙宇如空中楼阁置身悬崖峭壁。层峦叠嶂银装素裹,日光雪色辉映夺目,使人睁不开眼睛,只有小心翼翼垂首俯瞰,只见远方雪原无垠,牧民牦牛如沧海遗珠踽踽独行。 后来她认为,所谓宗教信仰,不过是贪恋这些大空大悟的瞬间。东西方信仰各异,却殊途同归。无数教徒满腔热忱虔诚只为换取无忧余生,以信仰一词践行功利主义,殊不知不论禅宗梵音还是银十字,所代表的却是超然纵观俯视因果苦难的心境。当然这本身无可厚非,不少教徒为此确也克己复礼,谨言慎行。然而总不乏这样那样一些人,献媚心切,为维护自己的真主羞辱他人的神祇。更有甚者,以信仰之名干涉他人自由。年前她赴美国出公差,在南部保守洲际与合作方会晤,目睹狂热宗教分子高举反堕胎大旗,成群在街头游行。她感到不适,匆匆走过,随后只听客户说起美国大选。一位保守党支持者的母亲因立场差异与自己的亚裔养女关系破裂。母亲文化程度不高,站定右翼,不外乎认为左派民主普及,动摇其天主教徒的立足之本。丹增蓓玛唏嘘地无言以对,她自知无法全盘否定男上司的言论。 话糙理不糙。多数人求神拜佛,不外乎试图依靠唯心主义运转世界。不丹号称世上最幸福国度,要求全民信教,本质不外乎试图通过宗教维稳。丹增蓓玛不认同强制孩童信教的做法,信仰选择应出于成年人心智成熟的决策。儿时不懂大道理,直觉上却身体力行地抵抗权威。不情不愿地跪上蒲团阳奉阴违,从不虔诚供养任何神明。她从未亲耳听闻神谕福音,也不曾因不够虔诚而倒霉,因此更特立独行。崇尚西方教育的母亲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她才得知,外祖母携自己拜佛,不为随波逐流,而是诚心希求禅宗福佑孙女。外祖母其实并不一直信教。纵然求神拜佛,看似无欲无求,却始终力劝自己与母亲踏出国门。母女迁往关西前一年,外祖父猝然辞世,外祖母无声遁入空门。彼时父母关系本就不睦,家庭四分五裂。异乡摸滚打爬多年,才断续获悉外祖母生平。母亲外强中干,本性敏感多疑使之回溯过往时都难以开诚布公,还未吐露多少细节便戛然住嘴叹息。因此云里雾里的她只有凭一己之力攫取蛛丝马迹。 数十年前的外祖母曾是离经叛道的官僚千金。抗婚出走,与一名来自加德满都的不丹籍尼泊尔男人相爱。对方出身潦倒,却青年才俊。五十年代与同乡联盟成立国会,通过不合作主义试图抗衡不丹王室,为国界边缘流放的尼泊尔与印度移民发声,可终究失败。不丹王室武装镇压,尼泊尔难民民心涣散,在求生欲下随遇而安,被王室怀柔。反对势力衰落,领导者们接连遭受迫害或流放,那位尼泊尔青年自然不曾幸免。 据说青年遇难前冒死将爱人送回廷布娘家,磕头乞求外祖母的父母包容庇佑爱女,终究在爱人声嘶力竭的哭喊中含笑离去,不再相见。丹增蓓玛记忆中的外祖母沉默寡言,却格外愤世嫉俗。世人认为不丹是清心寡欲的幸福国度。外祖母却嗤之以鼻。她不曾亲睹九十年代的难民大清洗,不丹境内电视网络落后,消息闭塞,她只从母亲与外祖母深夜的交谈中得知不丹王室的些许脏污阴影。离乡后接触到畅通网路,一时间信息眼花缭乱,让她大开眼界之余也百感交集。“最后的香格里拉”徒有虚名,所谓幸福不过是坐井观天。 即便对生养自己十八年的那片故土爱不深切,她仍知道外界冷嘲热讽的一面之词不可尽信。自己在不丹的本家曾家底殷实。母亲重视教育,给自己聘请外教。说是外教,实则是个不惑之年便从美国东岸前来廷布隐居遁世的波兰人。她叫他麦卡利。波兰内乱不止,麦卡利当年身为知识分子举步维艰,因出版暗讽当权政党的文集,以政治难民身份流亡美国。在美打拼十年,终究因挚爱禅宗而选择驻扎喜马拉雅山脚。肩宽体壮的白种男性穿不丹传统的波库长袍,漫步廷布街头,格格不入。他的宗卡语和尼泊尔语不流利,因此旅居南亚多年也少与当地人深交。终日与书籍烟酒,木工与佛道为伴,深居简出。麦卡利替自己补习英文数学,介绍西方文明,却鲜少提及过往。她曾在校听老师谈及欧美文化。具有显然立场导向性的言论中,欧美资本主义是急功近利的怪兽,剥削人力,饮血吃肉。强调产量忽略幸福,并不可取。言之有理,她却无法尽信。后听麦卡利讲解西方文明,不温不火的态度看似毫无立场,却莫名让她心生神往,以致曾一度不理解麦卡利遁世远东的决心。只能说服自己,麦克利看过外面的世界,所以心安理得归隐田园,而多数不丹人终生赤贫,不曾踏出国界半步,不可妄言井底之蛙的安稳等同绝对幸福。 丹增蓓玛看着指间的香烟,忽然忍俊不禁。搬离故土当年,不丹全面禁烟。麦卡利忍无可忍,头也不回地离开廷布。后来似乎去了北欧,又似乎返回美国,她不得而知。自身心如止水,身在何处其实无关紧要。 下雨了。雨水滴落烟草,口腔顿时苦味弥漫。丹增蓓玛其实不很喜欢抽烟,夜深人静时吞云吐雾,不外乎试图在口中渐渐蔓延的苦涩中享受因醉烟带来的身心放空。她站起来,见那男学生仍在台阶下流连。少年撑起一把伞,羞怯地向自己投来征询的热切目光。这次她不再冲他笑。浅草寺闭门,她无从进庙堂避雨,也不愿被陌生人撑伞,只有冒雨回家。临行前最后回望一眼庙宇,只见红墙赤瓦在深灰雨幕中静定,空无一人的甬道漆黑幽邃。一时竟叫她回想起日前看过的某部电视剧的台词来,“雨大,请阁下入梦避一避。” 她慢慢踩灭脚底的烟蒂。雨水滑落发梢眼睑,一时间她甚至误以为自己在流泪。身心透凉如这漫天雨丝,自然没有足够催生泪水的热量。这些年来她其实不是没有谈过恋爱,却都不得善终。始于十二年前的一场幻梦令人迷惘至今。年纪轻轻便体验过身心背离的窘境,彼时处境太复杂现实,以致幻梦终结的瞬间打碎自己之于爱情的任何妄念幻想。她拾级而下,行经那撑伞的男学生身边时投给对方一个不免悲怆的微笑。爱情是知足常乐,而因种种原因,自己几乎从未体会知足的涵义。 十二年前那个盛夏傍晚与当下似乎异曲同工。七月流火的时节烟雨骤来。只是金刚山与东京都终究不同,或者说,时过境迁十二载后自己心境不复当年。当下自己漫步雨中东京,凌晨街衢行人寥寥,路灯在行将破晓的天色与漫天雨幕中光华涣散迷眼,一时间竟叫她不禁如扑火飞蛾般临街旋转起舞。十二年前的自己却曾一度在风雨中诚惶诚恐,直到那个少年出面解救。不丹本家曾从事林业旅游业,因此自幼便与森林有不解之缘。即便满心神往繁华的人造文明,初来乍到关西时,却仍因剧烈文化差异倍感身心双方面的水土不服,年纪轻轻便萌生遁世逃离的念头。她一度因此自嘲自己叶公好龙。 关西古韵盎然,古寺山林众多。初到日本的第一个夏天,她与母亲暂居在位于大阪府远亲的镇屋。移民当年家道中落,殷实家底顷刻化为泡沫。所幸母亲有先见之明,此前三年就在大阪当地投资房产。她记得那个盛夏母亲终日早出晚归,焦头烂额。母亲日语不佳,售房过程千辛万苦,她看在眼里,心疼之余无比惘然。远走他乡,寄人篱下。每日清晨,在和室榻榻米上半梦半醒地睁眼,只见陌生低矮的天花板与窗外异国生疏的街道。开窗时听隔壁人家传来新闻广播,晦涩难懂的日语让她无所适从。终日蜗居百无聊赖,心不在焉地依母亲指示学日语,彷徨无助愈演愈烈。于是借远亲的家庭电脑,用生涩的日语独自搜索人迹罕至的神社。 她其实记不清当年自己究竟是如何选址到金刚山。只记得兜兜转转抵达山麓时已是下午。纵然身在大阪,她仍穿一身深蓝色旗拉,在沿街众人新奇的注视里提裙跑向山腰。视野中绿意渐浓,耳里仅剩风声鸟啼,奔跑许久终于将尘嚣人事抛在脑后。她感到好笑,自己向来标榜离经叛道不信神佛,然而彼时奔波,竟是迫切想寻求神庙屋檐的一朝庇佑。自幼多次幻想踏出国门,如今流离异乡,却倍感思念外祖母与故土。 葛木神社空无一人。她独自抱膝坐在门口。心中百感交集,耳听山风吹拂深林,松涛簌簌起伏。在这与世隔绝般的密境中她失去对时间的感知,转眼就见天边暮色沉淀。正要起身下山,谁知迎面长风卷来雨丝。下雨了,盛夏的山中气候莫测,山雨来势汹汹,牛毛雨丝瞬间化作豆大雨滴。闷雷声滚动,她惶恐地躲进神社,听见檐下风铃无助摆动作响。天幕昏黑,回头只见神社中供奉的御岁神双眼冰冷,嘴角笑意猎奇。想要逃走,出门瞬间便被风雨阻拦。因此纵然惶恐不止,她只有藏身回神社角落,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晦暗中颤抖着点燃一根烛火照明,奢求天公作美。然后,她看见那个仓皇闯进神社大门避雨的茶发少年。 人生地不熟,她顿时提心吊胆,在黑暗中站直身体,悄悄打量这名不速之客。 她至今记得当时那茶发少年一身白衬衫湿透,进屋时狼狈地边嘟囔边伸手胡乱擦拭脸上的雨水。然后他察觉到自己的存在,瞬间四目相对。少年面露惊异,嘴角抽动的弧度有些滑稽,眉眼却仍温柔,莫名其妙竟就抚平自己心头无数颤栗。雨势转急,倾盆大雨昏天黑地。烛影明灭,明明素未谋面的两个人就那样长久对视,似乎谁也不愿先一步移开目光,唯恐这凄风苦雨中难得一份安稳心境破灭泡影。当然,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只在自己过分专注的凝视中,在那茶发少年温柔的眉眼里感到一份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心底一阵窸窣作响的颤栗,仿佛有什么即将破土而出。最终自己先转移视线。早前叫她心慌的御岁神此刻竟变得慈眉善目。 然而心平如镜只是瞬间,随后她便感到没来由一阵心跳加速,仿佛有万千蝴蝶在胸腔扑腾冲撞。神社晦暗狭窄,几乎叫她喘不过气。只有来回踱步以求缓解这猝不及防的窒息。余光瞥见供奉御岁神的香案上仍有几根完整香束,周边香灰弥留,轻轻动手一扫即可嗅到静心的淡淡熏香。于是她拿起其中一支,试图将之点燃,可大雨导致室内潮气淤积,多次不能成功。她泄气地抬头,随即又撞上那茶发少年的眼睛。 他在看自己。心慌意乱,脑中当即失控地开始回闪自己近日来学习的那几句日语,嘴唇不禁无声地翕动。身体先理智一步告诉自己不应错失良机。眼前那个少年值得自己上前搭话。然而即便心中雀跃,张口瞬间又偃旗息鼓,久久不敢上前一步。她知道自己的口语多糟糕,贸然开口或许只会贻笑大方,叫对方嫌弃。她的英语远比日语流利,然而土生土长的日本人,尤其关西人,普遍不善英文。唯一擅长的通用语言毫无用武之地。迁居关西一个月有余,那是她第一次在心中懊恼痛斥自己,早前为什么没有认真学习,才导致当下进退维谷有口难开的窘境。 室外雨势渐小,风声渐渐温柔,可此刻她却坐立难安,毫不感到欣喜。唯恐这山雨停歇太早,对方离去。抬起头时忽然发觉少年提步走动。她生性悲观多疑,认为他或许是想冒雨趁早离开。心脏因此沉入谷底,她闭上眼攥紧双手,甚至不敢亲自目送他的背影。而谁知下一刻只听明朗温存的少年声线,带着些忐忑的颤音,在自己跟前作响。她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会来与自己搭话。 她的听力其实尚可,能理解本地人日常对话。他向自己问好,问自己是否住在金刚山中。心跳剧烈搏动,几乎盖过少年温言软语。手掌抚上胸口试图平复心情,却无济于事,早前在脑中反复翻腾练习的日语此刻更被忘个精光。这少年的态度比自己意料中热切许多,然而对方愈热切,她便愈不知所措。抬头撞见对方熠熠生辉的期盼眼神,她几乎为自己的无能当即哭出来,攥紧双手,终究只能窘迫地向对方说一句抱歉。气氛转瞬僵持,她懊丧地自责为何竟连一句歉意都表述不恰当,满口荒唐可笑的口音实在让人无地自容。她不敢再看他眼睛,余光发觉少年漂亮的嘴唇空洞地翕张。对方显而易见的失落迫使她冷静,搜肠刮肚,想再尝试向对方说些什么。 思索时,她瞥见少年早前被大雨淋湿的的鬓发潦草地紧贴脸庞,她几乎想伸出手替他梳理。心中正走神,察觉少年突然抬头,眼眸泛光。他从裤兜中掏出手机,迅速码下些什么后便迫切地将手机塞给自己。 “Shirashi Kuranosuke.” 屏幕上赫然一串罗马音,他告诉自己,这是他的名字。 一瞬间周身因势不可挡的喜悦颤抖不止,以致叫她迫不及待也试图动手输入自己的名讳时,指尖战栗几乎拿不稳手机。于是她索性猛然抬起头,鼓起勇气终于慢慢开口向他自我介绍,“Tenzin Baema. 这是我的,名字。” 她说,随即只见对方喜上眉梢,迫不及待亲口复诵一遍这个名字。她其实从未认为丹增蓓玛这一姓名多么别致,然而当下聆听少年的声线与自己的名讳缱绻缠绵,她脸红心跳地笑起来。木格窗外风停雨歇,拨云见月,照亮少年漂亮凌厉的轮廓。瞬间只让她心醉神迷地感到少年的双眼远比那白月光更温柔。十八年来第一次坠入爱河,竟就是这样戏剧化的一见钟情。 那天他们交换联系方式,开始通过短信来往。她本寡言内敛,却独独对那少年似乎有满腔抒不尽的情绪。然而唯恐对方嫌弃自己的蹩脚日语与孤陋寡闻,无数次紧握手机欲言又止,码下几句问候,又即刻删去。所幸少年健谈热情。他出身药剂师世家,精通草药。简讯中言语平易随和,甚至为照顾自己的日语而竭力使用简练易懂的措辞,字里行间仍透露渊博学识。他说起国中时亲自研磨草药炮制染发剂的趣事,调配出稀奇古怪的漂亮颜色,才有现在的发色。她看后笑出声,试图称赞对方心灵手巧,却因语言贫乏,回复时不得不借助英文表达喜悦。简讯末尾用日本女生间风靡的颜文字卖萌恳请对方谅解。谁知几分钟后,对方竟也有板有眼地用笨拙地英语回复了自己。 曾在日剧中目睹情侣深夜对坐分享汤豆腐的画面。东京寒夜,呵气成冰,小巧石锅暖气腾腾,相爱的年轻男女彼此沉默也含笑地深情对视,顿时使她动容神往。脑中竟情不自禁开始幻想自己与那茶发少年在盛夏滴雨,坐拥满目葱翠山色的亭台楼阁温存对望,分享美食。她脸颊烧红,急忙躲进被窝,蒙头恍惚睡去。隔天清晨神使鬼差地发简讯问对方,汤豆腐是什么。 不多时就见少年认真回复作答。她偷笑窃喜同时,几乎想当即邀约对方改日同去品尝佳肴。可转念意识到这不切实际。本家萧条落魄,迫使自己与母亲远走他乡,再不是当年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母亲终日叹息怨言不止,使她无颜再任性花钱享乐。嘴角喜不自禁的笑意渐渐冷却。她蹲下身埋头抱膝,有苦难言。 借远亲人脉,她开始在大阪本地的商城做兼职。感情因频繁的简讯来往而日渐升温,少年开始与自己畅谈他钟爱的美学理念与人生哲思。他挚爱草木花道,多次提及川濑敏郎等本国花艺大师。她不甘示弱,私下恶补日语的同时开始积极上网学习相关知识。关西人风雅,某日在兼职的商厦抬眼发觉布景的瓶插花艺,于是当即拍下。事后传给他看,共同探讨其中美学玄机。她其实素来对花花草草兴致索然,却刻意留心,只因为他喜欢。母亲依旧终日叹息怨言不止,她心疼烦躁交织之余,几乎渐渐就将那茶发少年当做生活的唯一慰藉。当目睹少年当晚最后一封简讯,他主动提出带自己游山玩水。客套也好,真心也罢,担忧自己投入这份突如其来的爱情是否明智的同时,她也甚至不禁遐想编织起自己与他,有情人逃离尘俗私奔海角天涯的绮梦。一时间落魄千金也好,流离异乡也罢,昨日种种痛苦,如今都无关紧要。那个瞬间,她甚至希冀这份由少年荷尔蒙滋养的绮梦再不会苏醒。 白石·其三 距改造事宜开始动工已经一星期有余。 原先内外破败的院墙全数整修,重新粉刷,换上传统的乌木隔栅窗。中庭尚未造景,站在一方干涸的水池中四顾,入眼白墙黑瓦,定制鬼瓦嵌在正脊端头,浮雕的大黑天怒目而视,是辟邪镇守的象征。山中老宅一点一点成型,这期间白石与矢敷润反复商议,敲定造景的方案。庭院不再做枯山水,顺应金刚山周围景物,要造成随形的金鱼池。中庭剩余空地,辟作天然花圃,植物枝叶亭亭如盖,映在水面上当是盛景。所种植物,他要亲自下山去挑选。 大阪有花市与植木市,在地铁谷町线的森之宫站,规模不小,植物种类亦不少。日常经营有大小花屋,每月月初月中有集会,花农聚到临近的大阪城公园售卖各种盆栽,也有苔藓皮与各类种子。白石藏之介常年光顾此地,刚搬回山里的时候,曾买过一盆石竹花,一钵山茶。石竹花摆在窗台,花小而有馥郁香气。可惜山中多雨,很快摧败。 这一次是为改造后的庭院而来,他一边闲逛一边思考何处应该栽种何种植物。铁线蕨好看,但很难存活,多肉植物可爱,但不适宜大面积栽种。此时盛夏,是绣球与桔梗的季节,他已想好要在庭院角落种一株柊树与芭蕉。走走停停,忽然被眼前某摊贩吸引住目光。摊上一株柏树枝叶丰茂,开着星点白花。 摊主人是来自大原的妇人,看他表现出兴趣,上前絮絮解说。说这树是引进品种,在关西难能一见,种在家中很气派。叫做赛普拉斯,即不丹的国树。该树种终年不落叶,是喜马拉雅人建造寺院的用材。看他不置可否,又说不丹人相信赛普拉斯树是莲花生大士拐杖的化身。竭力向他推销,说种在家中也是吉利的象征。 赛普拉斯树,宗喀语中,念作增丹。 那一句话出口,大原妇人看见面前年轻人神色有异,也只是一瞬之间的事情。她疑心是自己错觉,对方却露出微笑,向她订购三株树种,留下地址,约定运送到河内长野山中某宅。摊主人看着那年轻人走远,想他有不常见的奇异发色,本以为是令人难以沟通的摩登少年,然而言行温和真诚,语带笑意。细看五官亦清隽而棱角分明,叫她忍不住感叹,希望自己也有这样的儿子。 白石其人,有能力,但是并无野心。毕业后虽然亦在职场中打拼多年,究其原因,却另有复杂隐情。如果一切顺应他原意,只想在山中长居,种花卖花。这类职业在世人看来,多少不切实际,低效率低收入,而大棚养殖的种植花业一日千里。他那样返璞归真的生活方式,更大的作用是自娱自乐。二十六岁开始,却忽然想过自己的生活。 归根结底,是因为他已经长大,曾经影响他做出决定,要去大公司中打拼的诸多隐情,对他来说已经不甚重要。白石不再愿意为这繁华世界争取若干,金钱物质,只要够生活足以。山中日月长,他觉得很愉快。 从植木市出来,穿过大阪城公园,沿路闲逛,不晓得什么时候竟然走到天神桥。白石藏之介长舒一口气。 忘记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所有藏在静如止水的时间之下的,一种植物,一件花道,黄昏之天光,大阪市北区的汤豆腐,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会悄无声息浮现出来,将你击倒。他走在天神桥二町目街巷之中,游人熙攘。有店面招牌落入他眼中,宫本。大阪最老牌的怀石料理之一。天神桥最富盛名的汤豆腐店。 从前他高中时代,学校在浪速区,算作大阪府最中心。那时候他的活动范围不外乎是天王寺与阿倍野地区。至于河内长野,那是他躲避尘嚣的清净地,不为生活中其余人所知。十六岁的夏天,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常常从金刚山中出来,回到城中,连家人亦未告知,孤身一人,前去北区。最开始的时候,只在天神桥筋商业街徘徊,苦等到黄昏。商场换班的时候,才在街边便利店中买一些快餐便当,再乘车回到老宅。 少年心思,多么浅显可爱。 那时候他与丹增初相识,彼此了解不深。他十六岁,而她将近十九岁的那个夏天,她就在商店街一号入口的大型百货店打工。彼时他以为,那是勤工俭学,像其余高中生一样,只为了赚一点零花钱。他不知道如何开口邀约她出去游玩,只能日复一日在商场门口徘徊,试图制造出偶遇,等到黄昏换班,等不到对方出现,才怅然离开。 他记得那时候是七月中旬,他的暑假开始不久。那一天他照旧从河内长野乘车到天神桥,夜寒清冽,巴士的车窗变成一面昏暗的薄镜,映照着他少年时的脸。惯性地,第三次在百货大楼门口驻足遥望。 白石在手机上百无聊赖地翻看,身边人熙来攘往。他不以为意,无意识中放下手机,抬头看。 他们终于重逢。 丹增蓓玛穿过百货店门口的玻璃转门走出来,霓虹灯映着那张曾叫他觉得像山中精怪的脸。天上人如此带上了人间烟火气,他才发现原来她并没有初见时候他以为的那样脱离尘世。那一天丹增穿着贴身剪裁的小西服,黑色长发披散,不晓得为什么,映在他眼中,叫他觉得是美人鱼。 后来他回想自己,想他一度为自己的洞察力骄傲,怎么竟然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没有注意到,彼时她身上穿戴的衣物,虽然剪裁合身,布料却很粗糙,明显是商场中彩妆推销员的制服。一般人在工作结束后,都会换回自己的服饰。可是那时候,她身无分文,所有私人服饰都是旗拉。那一身柜员的制服,是她第一身符合现代社会的衣物。 白石少年没有察觉丹增眼下的黑眼圈,对着她迎上去,展开灿烂笑容,说好巧。原来你也在这里。 她认出他的脸,好像有惊怔,也只是极短暂的一瞬间,对着他颔首微笑。她问他怎么在这里。他注意到她日文的长进,虽然口音依旧怪异而声音很轻,但她脸上笑容那样安静而真诚,叫他升起希望,好像她是真的高兴见到他的存在。白石少年只好扯谎,说自己下山采买,又回城中的家里取东西,恰好路过此地。她不再回话,或许因为不晓得应该回应什么,只是看着他微笑。她的黑色长发垂落颊边,夕阳下,泛着一点隐隐约约的金。他忽然觉得自己胸腔中充满勇气,试探问道,既然这样,接下来要去做什么吗?不如一起吃个便饭。 他带她去天神桥筋商业街中的游戏厅。私营的店铺门面漆成红色,招牌硕大。这样的店铺一向在古老的商店街中聚集,那时候她从不曾涉足。因为初来乍到,对那种热烈气氛心存胆怯。白石少年轻车熟路,去玩偶机前投币。三两下抓取一只穿花呢的泰迪熊,笑着赠予丹增。 那时候他总觉得她安静,从来只是寥寥数语。站在那样热闹的场合中,他只看她一眼,忽然觉得寂寞。好像有控制不住的荒凉感从内心涌上来,无从解释。 为了掩饰自己失态,他提议即刻去吃饭。 宫本怀石料亭是天满宫老店。装潢亦是传统日本风格。他从前来过一次,很轻松地将与她走到后院。门廊低回,内间清幽。茶室外是庭院,有竹制的添水,淙淙引入石臼。月亮挂在金桂树间,花叶香气极馥郁。叫人很难相信,此处还是大阪城中闹市区。 布衣长衫的店主从穿廊中走来,笑问他们需要哪一种茶。宫本料亭从来考究,细致入微,茶叶都从京都一保堂中买来。抹茶,玉露,番茶几大类,品种不一而足。丹增不知其中好坏,后来是白石少年做决定,选的是玉露。坐到长案前,他浑身气质好像又略有变化。店主人呈上茶器之后悄然退去,白石亲手煮茶。巾筒与糯米茶点,白瓷汤冷,院中有树叶被风吹落,极轻微的响声。 那一瞬间,他们两人好像回到金刚山中,是对坐在老宅檐下看景。 他带她来此地,概因她在邮件中问过他一句,汤豆腐是什么。宫本料亭的招牌,即是汤豆腐。原材料从从京都南禅寺运来,闲情可谓奢侈。汤豆腐原料基本,可是并不便宜。菜单上,当然也没有标注价格。那时候是夏天,汤豆腐也作改良。汤底可以是冰冻过的,将豆腐切成小块,与昆布一道放在陶锅中炖煮。他与她讲述其中讲究,特意放慢了语速。说汤和豆腐本身啊,是没有味道的,需要蘸酱油,配上葱段,姜丝和柴鱼花。这样的料理,完全是豆腐的原始香味,符合他们日本人清淡的饮食习惯。白石少年将腌菜与米饭推到丹增面前,笑说这些东西,原本是冬天时候,坐在飘雪的窗前,赏景时候的热食。 他忽然间想说,等到关西下雪的时候,来我金刚山的家里做客。我们可以顺应季节,吃真正的汤豆腐。但那时候他们刚刚认识,他将那句话咽了回去,不愿意唐突对方。 结账时候,没有等到丹增动手,他自然而然取过账单。他含笑看了看她,看到她嘴角抿了抿,好像是欲言又止的表情,但最终只是微笑。此后多年,偶尔他会回想到那一日,后悔自己没有当即询问她想要对他说什么内容。如此他会知道她的诸般困窘,知道她的自尊不允许他替她付账。如果他问得多一些,亦会早一点知道她的过往历史,他们两人此时的境遇,也许也会不同。 但是那时候白石藏之介只有十六岁。 他与她,有时候都忘记了,他亦只有一个少年的肩膀。 他又问她要不要吃餐后水果,宫本的草莓很好。丹增微笑,磕磕绊绊对他说,这个时候草莓很贵,你还只是学生,这样不好。 他一瞬间觉得尴尬,只能微笑对她。 她说不能在外久留,于是白石送她去车站。缓缓走在路上,他觉得很喜悦。 “多谢你带我玩。”公交车来时,丹增忽而回身说。他那时意外,只来得及抬起手小幅度摇一摇。女人登上车,在门边又重复道,“多谢你。”他忽然注意到对方深刻的脸容,言笑晏晏,好像画中人。白石愣怔,想要再开口邀约,或者说点别的什么,却觉得喉咙干涩,开不了口,只能对着她的方向,再挥了挥手。 公交车准点离站,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他忍不住向那方向走了几步。他想不到她会这样郑重其事对他道谢,在白石少年的眼中,这一举动,无形中拉远了他们的距离。有自行车从他身边过,铃声惊醒他的思考,开始慢慢往自己的车站走。他总觉得,对方掩藏着什么东西,叫他不能参透。但那时候的白石藏之介,没有抓住真相的能力。 后来他隐隐约约明白,彼时心理年龄长他那么多的丹增,为何会倾心于一届少年。因为他具有她所需要的,无条件给予的爱。一个十六岁少年所拥有的爱,总是比一个成年人有的丰沛十倍百倍。她是灯红酒绿,而他是千峰翠色。只有他能让她得到心灵的宁静。 但更多时候,宁静不是她这样的人所要追寻的东西。 整理残稿于二〇二一年十二月二十一,爱丁堡 热度34 2021-12-21
- Q:可以分享一下书单吗?真的很喜欢您的文字(如有打扰非常抱歉!!!) 不会打扰呀!不过我们这里可能比较买不到中文书,我喜欢Lars Mytting, Amor Towles, Stephanie Danler和Julia Armfield. 中文喜欢董桥和亦舒。 热度5 2021-10-24